卯时三刻的玉虹阁还浸在薄雾里,顾清棠刚把最后一笼桂花糕端上灶,就见赵嬷嬷的青布裙角扫过廊下,铜烟杆敲得栏杆咚咚响:"顾小棠,东主唤你去松风阁。"
她擦手的动作顿了顿——往常这个时候,赵嬷嬷该在清点今日采买的羊肉,能让她亲自来传话的,绝不是小事。
松风阁门槛前落了层白霜,顾清棠掀帘进去时,正撞见表房里乱作一团。
萧承煜倚着花梨木书案,指尖叩着空了的檀木匣,匣底还沾着半片碎蜡——那是锁秘档的封蜡。
赵嬷嬷站在他身侧,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条:"寅时二刻锁门时还在,卯时查库就没了。
守夜的小丫头说,后窗有泥脚印,像是试训生的薄底鞋。"
顾清棠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上个月帮赵嬷嬷抄录过新一批试训生的考评记录,记得那匣子就锁在东墙暗格里。
能知道暗格位置的,除了赵嬷嬷和萧承煜,只有...
"顾小棠。"萧承煜突然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箭,"你昨日申时替赵嬷嬷送过茶,可曾留意谁在表房附近?"
她喉间发紧。
昨日申时,她确实端着茶盏进过表房,当时有三个试训生在廊下等考评——李月娥攥着帕子抹眼泪,王二牛蹲在台阶上啃炊饼,最边上那个穿月白衫子的...是陈九娘,她总爱把蹴鞠护腕缠在腕子上,说那是她阿爹留下的。
"回东主,"顾清棠垂眸,指甲掐进掌心,"昨日廊下有试训生候着,但表房门一首关着。"她顿了顿,突然抬眼首视萧承煜,"不过嬷嬷说丢的是选拔秘档?
若东主信我,便让我自行查明真相;若不信..."她攥紧袖中母亲留下的蹴鞠坠子,"也无须再费心试探。"
萧承煜的眉峰挑了挑。
他放下檀木匣,绕着顾清棠走了半圈,靴底碾过地上的碎蜡:"你倒会反将一军。"他突然笑了,指节叩了叩她发顶的银簪——那是昨日他赏的,"行,给你三日。
若查不出,玉虹阁的影队,你也不必去了。"
顾清棠的后背绷成弓弦。
她福身退下时,听见赵嬷嬷在身后嘀咕:"东主这是把烫手山芋塞给小丫头了..."
第二日戌时,顾清棠蹲在灶房里剥莲子,余光瞥见陈九娘端着药碗经过。
她故意提高声音:"赵嬷嬷,那秘档副本可收好了?
昨儿我见东主在西厢房写了半宿,该是抄了份新的。"
赵嬷嬷秒懂,用铜烟杆敲了敲她手背:"小蹄子胡说什么!"可那声音里的破绽,连灶膛里的火都听得出来。
子时三刻,顾清棠缩在西厢房的樟木箱后,听着窗纸被刮得沙沙响。
她攥着怀里的假秘档——其实是赵嬷嬷从旧账册里撕的纸页,用新墨抄了半页"选拔细则"。
窗棂"咔"地轻响。
顾清棠屏住呼吸,看见一道黑影翻进窗来,腕子上的护腕在月光下泛着青——是陈九娘。
那丫头摸索着摸到书案,刚要掀开镇纸,房梁上突然跳下道玄色身影,墨影的刀背抵上她后颈:"动一动,断手。"
陈九娘尖叫着瘫在地上,护腕上的红绳断了,滚出颗带血渍的蹴鞠纹玉珠。
顾清棠从箱后走出来,捡起玉珠——那纹路,和上个月在醉春楼后巷被打晕时,踩碎的那枚一模一样。
"带下去。"萧承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倚着门框,手里拎着盏羊角灯,暖黄的光映得他眼底寒芒毕现,"审清楚,谁让她偷的。"
陈九娘被拖走时,指甲抠着青砖缝,哭嚎声撞在墙上:"是...是玉衡社的周娘子!
她说只要拿到秘档,就帮我阿爹治腿...呜——"
顾清棠盯着她被拖远的背影,袖中玉坠硌得手腕生疼。
她知道,这声哭嚎才是真正的饵——而藏在饵里的钩子,此刻正顺着玉虹阁的房梁,往更深的地方扎去。
刑房的炭盆烧得噼啪响,陈九娘被按在条凳上,腕上那截带血渍的护腕早被扯下,此刻正随着她发抖的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细碎的磕碰声。
"周娘子让你偷的是哪份秘档?"顾清棠倚着门框,声音像浸了凉水的丝帕,看似绵软却裹着刺。
她记得昨夜陈九娘翻窗时,指尖在书案上蹭过的位置——那是放着"天鞠宴预选赛对阵图"的暗屉,"是东主新拟的对阵名单,还是去年玉虹阁与镇北王府的合作纪要?"
陈九娘的睫毛剧烈颤动,喉结动了动。
萧承煜斜倚在案几旁,拇指着腰间玉牌,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
他注意到顾清棠说话时有意放轻了尾音,像钓鱼时轻轻抖了抖竿梢——这小丫头在给陈九娘留"说漏嘴"的空子。
"是...是对阵图。"陈九娘终于哭出声,"周娘子说玉衡社要在预选赛上避开咱们的强项,她给了我五两银子,说等阿爹的腿治好了,还能再拿十两..."她突然抓住顾清棠的裙角,指甲几乎要抠进布料里,"我没别的法子!
阿爹摔断腿后,药铺掌柜说再拖半个月就废了..."
顾清棠垂眸看她,袖中母亲留下的蹴鞠坠子硌得腕骨生疼。
她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攥着药铺的门框,求掌柜赊一副治咳的药——那时母亲咳血的帕子浸红了半张床,而醉春楼的老鸨正拍着桌子骂"赔钱货"。
"周娘子多久找你一次?"她蹲下来与陈九娘平视,声音里多了丝温软,"她有没有提过玉衡社背后的东家?
是李国公府,还是..."
"砰!"
萧承煜突然用玉牌叩了叩案几。
顾清棠抬眼,正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目光里——他分明看出她在套话,却偏要由着她演。
陈九娘被这声响惊得缩成一团,脱口而出:"就见过两次!
第一次在城西茶棚,她身边跟着个穿玄色斗篷的,没看清脸,但...但他手腕上有个鹰形胎记!"
刑房里的炭火星子"啵"地炸了一粒。
萧承煜的指节在案几上顿住,眼底暗潮翻涌——他记得三日前收到的密报,李国公府的暗卫统领,左腕正是鹰形胎记。
"带下去。"他朝门外挥了挥手,两个护院立刻上前架起陈九娘。
那丫头被拖到门口时突然回头,嘶哑着喊:"顾小棠!
我没骗你!
阿爹的药单子还在我枕头底下..."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合上,余音撞在墙上,碎成几缕。
顾清棠望着那扇门,耳尖微微发烫。
她能感觉到萧承煜的目光像根细针,正一下下挑开她的伪装——从昨日主动接下查案的烫手山芋,到故意在灶房说"秘档副本"引蛇出洞,再到此刻不动声色套出玉衡社与李国公府的关联,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里,却又恰好踩中他要看的"破绽"。
"跟我来。"萧承煜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转身时,玄色广袖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摇晃,将两人的影子叠在墙上,像两柄并鞘的剑。
书房里飘着沉水香。
顾清棠跟着他跨进门,就见书案上摆着个檀木匣,匣盖开着,里面躺着枚青铜牌,刻着"玉虹影队"西个篆字,边缘还缀着缕墨色流苏。
"你既能识人心、布虚实,又敢赌上自身名誉。"萧承煜倚着书案,指尖敲了敲那枚铜牌,"倒是难得。"
顾清棠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知道影队训练场是玉虹阁的核心,连正式球伶都未必能进,更遑论她这个试训生。
可她面上只垂了垂眸,声音稳得像浸过冰:"东主是觉得,我比陈九娘更值得赌?"
萧承煜低笑一声,伸手取过铜牌。
他的指尖擦过她掌心时带着薄茧,像块被岁月磨过的玉:"陈九娘赌的是阿爹的腿,你赌的...是整个玉虹阁的局。"他松开手,铜牌落在她掌心里,凉得刺骨,"拿好它。
影队训练场在后山竹坞,明日辰时,我要见你控球过三重竹阵。"
顾清棠捏紧铜牌,触感透过指腹往心口钻。
她福身退下时,听见萧承煜在身后补了一句:"记住,这铜牌不是奖赏。"
夜更深了。
顾清棠坐在床沿,借着烛火看那枚铜牌。
青铜表面映着跳动的火光,将她的眉眼晃得忽明忽暗。
她想起陈九娘哭嚎时腕上的血渍,想起萧承煜说"不是奖赏"时眼底的深意,更想起母亲咽气前抓着她的手说"要活成一把刀"——原来真正的局,从她捡起那枚带血玉珠时就开始了。
"真正的较量,才刚开始。"她对着铜牌低声自语,指腹过"影队"二字,像在摸一把新磨的剑刃。
窗外起风了,竹影扫过窗纸,将铜牌上的刻痕映得更深,仿佛在她手心里烙下一道印记。
后半夜,顾清棠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握着那枚铜牌,穿过一片雾蒙蒙的竹林,林深处传来蹴鞠撞在竹节上的脆响,还有个声音说:"进来吧,看看这天下球魁的路,有多难走。"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她猛地睁眼,铜牌还攥在手心,汗津津的。
窗外的月亮己经偏西,竹影在墙上投下一片碎银,像极了影队训练场入口那排青竹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