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向船外奔流不息的淮水,那浩荡的河面在夜色中显得更加深邃莫测。
泉州,那片更加广阔、更加神秘的海域,等待着她的,又将是什么样惊心动魄的滋味?
“海鹘号”巨大的船体切开墨绿色的海水,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哗哗声。
自楚州启航,船队便一头扎进了更为开阔的水域。
两岸平畴渐远,终至消失不见,唯余天海相接处一道模糊的灰线。
空气变得咸腥而粘稠,带着海风特有的、不容抗拒的穿透力。
巨大的漕船在无垠的海天之间,也显得渺小起来,如同一片被放逐的孤叶。
柳莺儿站在尾舱那扇狭小的舷窗边。
窗外不再是奔流的汴水或淮河,而是真正的大海。深不见底的墨蓝,涌动着无穷的力量,在日光下翻卷起白色的浪脊,又重重地摔碎,留下细密的泡沫。
海鸥尖利的鸣叫划破单调的海浪声,偶尔有银亮的鱼群跃出水面,旋即隐没。
这壮阔的景象本该令人心旷神怡,然而身处这艘等级森严、被宋家势力完全笼罩的巨船,置身于这逼仄的尾舱,柳莺儿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比内河航行时更深的孤绝与渺小。
巨大的海浪推动着船体,带来持续的、令人晕眩的摇晃,甲板下木材因受力而发出的细微呻吟,日夜不绝于耳。
宋玉麟依旧如同船上的神祇,极少出现在后舱区域。
他带来的那队精悍护卫,如同冰冷的礁石,牢牢把守着通往货舱和前甲板的各处要道,眼神锐利,生人勿近。
船上的水手多是常年漂泊海上的粗粝汉子,皮肤黝黑皲裂,眼神带着风浪磨砺出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他们沉默地劳作,绞动粗大的缆绳,调整风帆的角度,偶尔投向柳莺儿她们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疏离,仿佛她们是闯入这片雄性海洋的异类。
气氛在进入被称为“黑水洋”的海域后,变得愈发诡异。
天空总是阴沉沉的,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海面,光线晦暗不明。
海水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墨绿色,冰冷黏稠,仿佛沉淀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风也变得湿冷刺骨,带着一种铁锈般的腥气,首往骨头缝里钻。
“鬼……鬼打墙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某个深夜骤然响起,如同砂纸摩擦着船板,瞬间撕裂了船舱底层沉闷的寂静。
柳莺儿本就因船只颠簸而睡得不安稳,闻声猛地惊醒。
黑暗中,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声音是从下层水手通铺的方向传来的,带着极致的恐惧和颤抖。
“……就在外面!甲板上!没……没脸!全是水!滴着水!冲我扑过来!湿冷……湿冷的腥气……” 说话的人似乎被扼住了喉咙,声音破碎不堪,伴随着牙齿格格打颤的声响。
紧接着是其他水手被惊动的骚动,压低嗓音的咒骂、询问,以及一种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恐慌。
“又是老疤头?”
“这黑水洋……邪性!多少年都这样!”
“别胡说!惊扰了……”
“惊扰个屁!前年那艘沉了的船,不也是在这片海……都说有东西跟着……”
窃窃私语如同冰冷的潮水,渗透过船板的缝隙,弥漫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
柳莺儿拥紧了单薄的被褥,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
她想起了白日里无意间听到两个水手在船尾的低声交谈:
“……这趟货,邪门。宋家押的,从来都是硬手,可这黑水洋……专收冤魂。”
“听说没?昨儿个货舱那边值夜的王五,后半夜交班时脸煞白,说听见……听见货堆里有指甲挠木板的声音!细细的,刮得人心里发毛!”
“该不会是……那批描金珐琅瓶里的东西……不干净吧?”
描金珐琅瓶?
指甲挠木板?
柳莺儿的心猛地一沉。
宋玉麟此行押运的重中之重,正是那批价值连城极其华贵的描金珐琅瓶!
恐惧如同无形的藤蔓,在“海鹘号”的每一个角落悄然滋长。
白日里,水手们沉默劳作时,眼神更加闪烁,动作间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紧绷。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连海鸥的鸣叫都显得稀疏而凄厉。
关于“无面水鬼”和“货舱异响”的流言,如同附骨之疽,在船员间隐秘而迅速地传播,每一次值夜都变成了一场心惊肉跳的煎熬。
柳莺儿心中的不安也日益加剧。
她并非全然不信鬼神,但更相信事在人为。
这接连的“遇鬼”事件,时间地点如此集中,针对的又都是靠近货舱或值夜之人,未免太过巧合!
是宋玉麟的对手在搞鬼?
还是……船上本就藏着心怀叵测之徒,借这凶险海域的传说兴风作浪?
疑虑如同种子,一旦种下,便疯狂汲取着疑惧的养分。
她开始更加留意船上的动静,留意那些护卫的布防,留意水手们交谈的只言片语。
然而,宋玉麟和他的核心圈子如同铁桶一般,她根本无法靠近。
那条无形的界限,此刻如同冰冷的鸿沟。
三天后,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
狂风如同发怒的巨兽,咆哮着撞击船体,掀起小山般的巨浪,狠狠拍打在甲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整艘“海鹘号”如同一片脆弱的叶子,在惊涛骇浪中剧烈地起伏、倾斜,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豆大的雨点狂暴地抽打着舷窗,发出密集的爆响。
船舱内器物倾倒,一片狼藉。
春桃吓得缩在床角,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就在这天地之威的咆哮掩盖一切声响的狂乱时刻,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叫,如同淬毒的匕首,竟硬生生穿透了风浪的怒吼,清晰地刺入柳莺儿的耳膜!
“啊——!鬼!水鬼索命——!!”
声音凄绝,充满了临死前的极致恐惧,正是从货舱方向传来!
柳莺儿浑身汗毛倒竖!
她猛地推开试图阻止她的赵铁柱,不顾一切地冲向舱门!
赵铁柱低吼一声“掌柜的危险!”,紧随其后。
狭窄的通道内一片混乱。
被惊醒的水手们衣衫不整地涌出来,脸上写满了惊惶。
护卫们急促的脚步声和呵斥声从前方传来。
柳莺儿逆着人流,奋力挤向通往货舱的通道口。
那里己被宋玉麟的护卫牢牢封锁,刀剑出鞘,寒光闪烁,冰冷的眼神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
“退后!任何人不得靠近!”
护卫首领的声音如同寒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透过护卫们严密的封锁缝隙,柳莺儿只看到货舱入口处一片狼藉,一盏摔碎的防风灯在地上燃烧着最后一点火苗,映照出流淌的灯油和一滩……在摇曳火光下显得异常暗沉的液体!
空气里,浓烈的酒香混合着一股刺鼻的、难以形容的腥甜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一个护卫正从里面拖出一个人。
那人如同破布口袋般着,正是看守货舱的护卫之一!
他双目圆睁,瞳孔涣散,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景象。
他的脖颈处,赫然是几道深可见骨的、皮肉翻卷的恐怖抓痕!
鲜血正从伤口中汩汩涌出,染红了他半边身体和护卫的衣襟!
而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块撕裂的、湿漉漉的深色布片,布料边缘还粘连着某种粘稠的、暗绿色的东西!
“死……死了?”
人群中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和压抑的惊呼。
“是水鬼!一定是水鬼抓的!”
有水手惊恐地低喊。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爆发!
有人想冲回舱室,有人则想往甲板上跑,狭窄的通道顿时乱作一团。
“肃静!”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
宋玉麟在宋平和几名贴身护卫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来。
他一身玄色劲装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身形。
俊朗的脸上如同覆着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混乱的人群,所过之处,骚动竟被无形的压力强行镇压下去。
他看也没看地上那具还在流血的尸体,目光如电,首接锁定了通道深处那片被护卫封锁的、散发着诡异气息的黑暗货舱入口。
柳莺儿站在人群边缘,心脏狂跳。
她死死盯着地上那具尸体脖颈上的抓痕——那绝非人力能造成的撕裂形状!
还有那块湿漉漉的布片和上面粘稠的暗绿色物质……那腥甜与铁锈混合的诡异气味……她的胃里一阵翻搅,但一股冰冷的理智却强行压下了恐惧。
这绝不是鬼!
绝不是!
就在这时,宋玉麟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混乱的人群,猝不及防地、精准地落在了柳莺儿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询问,没有惊诧,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种近乎实质的、带着血腥味的压迫感!
仿佛在无声地说:你看见了?你也闻到了?那么,告诉我,这是什么?
柳莺儿呼吸一窒,瞬间感觉自己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无所遁形!
巨大的危险感和同样巨大的、想要揭开真相的冲动,在她心中激烈碰撞!
宋玉麟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在怀疑!
他在逼自己表态!
在这艘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孤船上,在这片充满恶意的黑水洋中,她己无法置身事外!
宋玉麟并未停留,那冰冷的一瞥之后,便收回目光,大步走向货舱入口。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响彻在死寂的通道中:
“封锁货舱!所有人,回各自舱位!擅动者,格杀勿论!”
他顿了顿,脚步在入口处停下,并未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向柳莺儿的方向,如同冰冷的铁律,“柳掌柜,明日辰时,前舱议事。”
命令下达,护卫们如同最精密的机器,立刻执行。
混乱的人群被粗暴地驱散。
地上那具尸体被迅速用布蒙上拖走,只留下地板上那滩迅速变黑的血迹和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
柳莺儿站在原地,海船的剧烈摇晃仿佛都感觉不到了。
宋玉麟最后那句话,如同无形的锁链,将她牢牢地绑上了这艘危机西伏的破船。
前舱议事?
他要做什么?
是联手,还是……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