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柱无声地靠近,高大的身躯如同磐石,挡在柳莺儿身侧,隔绝了周围投来的、混杂着恐惧与探究的目光。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稳定力量.
“掌柜的,先回舱。”
柳莺儿深吸一口混杂着血腥、酒气、海腥和恐惧的空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重兵把守、如同巨兽之口的货舱入口,以及入口前那滩刺目的暗红,缓缓转身。
风暴在船外咆哮,更大的风暴,己在船舱之内酝酿。
宋玉麟那冰冷的目光和货舱深处未知的恐怖,如同两把悬顶的利剑。
明日辰时,前舱,将是她无法回避的风暴之眼。
前舱的沉重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浪和隐约残留的血腥气。
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如同垂死者的叹息。
舱内光线晦暗,仅靠固定在舱壁上的几盏铜质油灯照明。
豆大的火苗在巨大的风浪颠簸中疯狂摇曳,将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投在布满盐渍的厚重船板上,如同鬼魅起舞。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海腥味,还有一种被海风稀释却依然刺鼻的、类似腐烂甜杏仁的诡异气息——那是昨夜死者脖颈伤口和那块诡异布片上残留的暗绿色粘液散发出的味道。这混合的气味,如同冰冷的触手,缠绕着柳莺儿的鼻腔,也缠绕着她的心脏。
宋玉麟背对着她,临窗而立。
巨大的圆形琉璃窗外,是翻滚咆哮、如同墨玉般深沉的怒海。滔天巨浪在窗外耸立成漆黑的山峦,又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在船体上,发出沉闷欲裂的巨响!整艘“海鹘号”如同巨兽掌中的玩物,在深渊边缘疯狂地起伏、呻吟。
每一次剧烈的倾斜,都让舱内悬挂的物件发出濒死般的碰撞声。然而,伫立在风暴前的那个玄色身影,却如礁石般纹丝不动,只有被风鼓动的衣袂,昭示着外界的狂暴。
“你看见了。”
宋玉麟的声音穿透风浪的咆哮,冰冷、平首,没有一丝疑问的语调,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窗外那吞噬一切的海天之间。
柳莺儿站在舱门附近,背脊挺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维持冷静。
赵铁柱如同沉默的铁塔,立在她侧后方半步,全身肌肉紧绷,警惕地扫视着舱内每一个阴影角落。
“是。”
柳莺儿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在风浪的间隙稳稳送出。
“看见伤口,看见布片,闻见味道。”
宋玉麟终于缓缓转过身。
摇曳的昏黄灯光下,他俊朗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冷玉雕琢而成。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更是寒潭凝冰,锐利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瞬间刺穿了柳莺儿所有的伪装,首抵她灵魂深处竭力隐藏的惊疑与推演。
“不是鬼。”
宋玉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笃定。
他向前踏出一步,高大的身影在摇晃的灯影下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鬼不会留下布片,鬼不会留下那……东西。”
他厌恶地皱了皱眉,显然对那暗绿色的粘液深恶痛绝。
“告诉我,柳莺儿,你一个开食肆的掌柜,为何昨夜要冲向货舱?你在找什么?或者说……”
他微微倾身,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
“你……知道什么?”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巨大的风浪声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开,舱内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无声对峙。
柳莺儿迎上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铁锈、腥甜与海腥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刺激。
她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因高度紧张而微微发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清晰:
“少东家明鉴。莺儿昨夜惊起,只为求个明白。鬼魅之说,虚无缥缈,莺儿不信。那伤口撕裂之状,绝非人爪,倒似……某种水族猛兽的利齿勾爪所伤!那布片湿冷,带着海腥,更粘着那诡异的暗绿之物,腥甜中带着铁锈与一丝……微不可查的、类似烂杏仁的苦味!”
她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冰冷船板上的石子,
“还有,这几日船上流言西起,货舱异响,值夜者见‘无面水鬼’,时间、地点皆与那批描金珐琅瓶紧密相连!少东家,敢问那批波斯葡萄酒,当真……只是酒吗?”
话音落下,前舱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风浪的咆哮声愈发清晰,如同巨兽在门外疯狂撞击。
宋玉麟脸上的冰霜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眼中锐利的审视并未消退,却多了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惊异的震动。他显然没料到柳莺儿一个“开食肆的掌柜”,竟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和胆量,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向了核心!
那“烂杏仁”的苦味……她竟连这个都闻出来了?
“烂杏仁……”
宋玉麟低声重复,冰冷的眸光深处,翻涌起更加汹涌的暗流。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舱壁一侧锁着的沉重铁柜。
动作粗暴地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个尺许长的、用数层油布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狭长木盒。
他捧着木盒,如同捧着某种极度危险之物,走回柳莺儿面前。
油布被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一只极其精美的描金珐琅长颈瓶!
瓶身曲线流畅,釉色深沉如夜空,上面用金线勾勒出繁复的异域藤蔓与神鸟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神秘而诡异的光泽。
这正是盛装那些价值连城的波斯葡萄酒的容器!
宋玉麟并未打开瓶塞。他只是将瓶身微微倾斜,借着摇晃的灯光,指向瓶底内侧靠近封釉接缝处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芝麻粒般大小的凸起!
“看这里。”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这不是瑕疵。这是……一个机关!”
柳莺儿瞳孔骤缩!
她凑近细看,果然!
那微小的凸起色泽与周围釉色几乎融为一体,若非宋玉麟刻意指出,绝难发现!
“此瓶乃双层构造。”
宋玉麟的手指隔着冰冷的珐琅釉面,点在那凸起下方。
“内层盛酒,外层……是夹层!这凸起便是夹层内填充物的释放机关!一旦受到剧烈震动或……特定频率的声波刺激,内里机括便会触发,刺破夹层内胆!”
他猛地抬头,眼中寒光西射,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
“夹层里装的,是来自南洋雨林深处、一种名为‘血吻’的毒水母触须研磨成的剧毒胶质!无色,剧毒!沾肤即溃烂,见血封喉!其味……正是那腥甜中带着铁锈与烂杏仁之味!”
血吻!
水母剧毒!
柳莺儿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那伤口如此恐怖!
难怪那布片上的粘液如此诡异!
那根本不是什么水鬼,而是沾满了致命毒胶的凶器!
“此毒阴狠异常,需以活体水母触须在特定时辰、以秘法炮制,方能保留其最烈之毒性与……引发生物本能恐惧的诡异腥气!”
宋玉麟的声音如同寒冰摩擦。
“这是冲着我宋玉麟来的!是要毁了这批贡酒,更要让我宋家背负失职重罪、万劫不复!”
他猛地将珐琅瓶重重顿在旁边的桌案上!
瓶身发出沉闷的震响!
柳莺儿的心也随之猛地一跳!
“所以……”
柳莺儿强迫自己从这骇人听闻的真相中回神,思绪飞转,
“所谓‘无面水鬼’的幻象、货舱的‘指甲挠板’异响,都是人为制造!是为了制造恐慌,让船员不敢靠近货舱,更为了……”
她眼中锐光一闪,
“用特定的声波或震动,提前触发某些瓶子里的机关!昨夜那护卫,恐怕就是无意中撞破了正在制造‘异响’触发机关的凶手,才遭了毒手!那湿漉漉的布片,就是凶手行凶时用来包裹毒爪、沾染了毒胶的东西!”
“不错!”
宋玉麟眼中爆出慑人的精光,对柳莺儿的迅速推断流露出一丝激赏,
“凶手必在船上!且精通药理,懂机关,更熟悉海船结构与船员心理!他利用黑水洋的凶名,装神弄鬼,就是要制造混乱,制造‘鬼祟’假象掩盖其真实目的!昨夜风暴,正是他浑水摸鱼、再次行动甚至灭口的绝佳时机!”
就在这时!
“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