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紧张戒备,周亦倾几乎没合眼。耳朵里灌满了风声、虫鸣,还有那新栽荆棘在夜风中发出的、如同鬼魅低语般的沙沙声。每一次声响都让她握紧柴刀,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然而,预想中的夜袭并未发生。首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除了几只不知死活的野猫被荆棘扎得嗷嗷乱叫几声跑开外,小院安然无恙。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周亦倾靠在冰冷的门板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她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窗外熹微的晨光,心里那根弦却并未完全放下。王二狗没来,不代表他放弃了。或许是昨夜人多眼杂?或许…他在等更好的时机?
“咕噜噜…”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提醒她新一天的生存挑战开始了。周亦倾强打起精神,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新,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她习惯性地走向屋后那片小小的、被她视若珍宝的菜畦。那是她用“金坷垃”之前收集的少量草木灰和腐土勉强养出来的,种着几垄稀稀拉拉、营养不良的小白菜苗,还有一小片刚冒头的萝卜缨子。这些,可是她和今也重要的维生素来源(虽然她不懂这个词,但知道不吃菜叶子会生病,生病就要花钱)。
然而,当她走近菜畦时,眼前的情景让她瞬间如遭雷击!
只见靠近篱笆边缘(那里荆棘还没完全长起来)的一小片菜畦,像是被野猪拱过一样!几棵最水灵(相对而言)的小白菜苗被连根拔起,不翼而飞!地上只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脚印和几片被踩烂的菜叶子。旁边刚露头的萝卜缨子也被踩塌了一片,蔫头耷脑。
“我的菜!”周亦倾只觉得一股邪火首冲脑门,眼前阵阵发黑。她辛辛苦苦省下种子,每天眼巴巴盼着,浇水都算计着用,结果…结果还没尝到味儿,就被人偷了?!而且专挑最好的偷!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席卷了她。破产流离的辛酸,独力养娃的艰难,被村民嫌弃“金坷垃”的憋屈,王二狗窥伺带来的恐惧…所有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被这几棵被盗的小白菜彻底点燃了!
她蹲在菜畦边,看着那被糟蹋的土地和仅存的、歪歪扭扭的菜苗,鼻子一酸,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泥土里。她不是爱哭的人,破产时没哭,被赶出家门时没哭,饿得前胸贴后背时也没哭,但此刻,看着这点微末的希望被人轻易践踏偷走,她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憋屈和绝望涌上心头。
“呜…我的菜…好不容易…长这么点…呜呜…” 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声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她像个无助的孩子,抱着膝盖,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起来。这一刻,她不是什么精打细算的抠门娘亲,只是一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连几棵小白菜都护不住的可怜女人。
“娘亲?” 稚嫩的、带着睡意和担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何今也揉着眼睛,抱着装着旺财的瓦罐,光着小脚丫站在清晨微凉的泥地上。他被娘亲的哭声惊醒了,看到娘亲蹲在菜地边哭得那么伤心,小家伙吓坏了,连忙跑过来。
“娘亲不哭!不哭!” 何今也伸出小手,笨拙地想要擦掉周亦倾脸上的泪水,小脸上满是焦急。他看看娘亲,又看看那片被糟蹋的菜地,看到了那几个脚印和被拔走的坑洞,小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菜…菜被坏蛋偷走了…” 周亦倾抽噎着,指着那片狼藉,声音沙哑,“娘亲…好不容易种的…都没了…”
何今也顺着娘亲的手指看去,小脸上的焦急慢慢变成了困惑,然后,那困惑渐渐被一种奇异的、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般的“智慧”光芒所取代!
他歪着小脑袋,盯着那几个脚印和被踩烂的叶子看了好一会儿,又低头看看怀里瓦罐中正探头探脑的旺财,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恍然大悟的亮光!
“娘亲!娘亲!” 何今也突然用力摇了摇周亦倾的胳膊,声音清脆,带着一种急于分享“重大发现”的兴奋,“不哭!不是坏事!是好事!”
“好…好事?” 周亦倾被儿子这没头没脑的话弄懵了,眼泪都忘了流,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着他。
“嗯!” 何今也用力点头,小胖手指着地上那几个清晰的脚印和旁边一坨被踩扁了、但依稀能辨认形状的…不明排泄物(大概率是某种小动物留下的,但此刻在何今也眼中有了新的意义),用他那特有的、充满逻辑(自认为)的奶音,无比认真、无比清晰地解释道:
“娘亲你看!坏蛋偷菜菜,但是他拉粑粑了呀!”
周亦倾:“……” 她顺着儿子的手指,看到了那坨东西,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何今也却越说越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理,小脸上洋溢着“快夸我聪明”的光彩:“他偷菜菜,是坏蛋!但是他拉粑粑在这里,就是给我们送肥肥了呀!” 他加重了“肥肥”两个字,仿佛在强调这笔“意外之财”的价值。
“娘亲你不是说,肥肥很重要吗?金…呃…” 他差点又说出“金坷垃”,连忙改口,“…那个香香的肥料,就是好东西!能让菜菜长大大!”
他逻辑清晰地分析着,小手还比划着:“坏蛋偷走一点点菜菜,但是留下了好多好多的肥肥!他亏了!我们赚了呀!” 最后,他总结陈词,小胸脯一挺,掷地有声:
“所以,娘亲不哭!偷菜贼是送肥料的!他是大好人!下次再来偷更好!”
“……”
周亦倾张着嘴,看着儿子那张写满“我是不是很厉害快表扬我”的纯真小脸,再看看地上那坨被儿子奉为“珍宝”的动物粪便,又看看那片被糟蹋的菜地……
一股巨大的、荒谬绝伦的感觉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她脸上的泪水还没干,表情却凝固在一个极其古怪的、哭笑不得的节点上。
她想反驳,想告诉儿子,偷菜贼的“馈赠”和她精心收集沤制的“金坷垃”完全不是一回事!想告诉他这坨东西可能根本不适合当肥料!想告诉他损失就是损失,没什么“赚了”!
但看着儿子那无比认真、无比笃定、仿佛发现了宇宙真理般的眼神,听着他那套自洽(?)的“偷菜贼亏本送肥论”…
周亦倾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所有的委屈、愤怒、恐惧,在这一刻,都被儿子这清奇无比、却又带着一丝诡异“道理”的神逻辑,冲击得七零八落,烟消云散。
她愣愣地看着儿子,又看看那坨“肥肥”,再看看被儿子这番高论惊得缩回瓦罐里的旺财……
“噗嗤——”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浓浓鼻音的笑声,终于从她喉咙里冲了出来。
紧接着,这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变成了无法抑制的、近乎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送肥料…大好人…哈哈哈…再来偷更好…哈哈哈!” 周亦倾笑得前仰后合,眼泪再次涌出,但这次是笑出来的眼泪。她一边笑,一边用力揉着儿子毛茸茸的小脑袋,“我的儿啊!你…你真是…哈哈哈…娘亲的开心果!歪理大王!哈哈哈!”
何今也虽然不太明白娘亲为什么笑得这么厉害,但看到娘亲终于不哭了,还夸他是“开心果”(歪理大王自动忽略),也开心地咧开小嘴笑了起来,露出几颗白白的小米牙。
清晨的阳光洒在破败的小院里,照在笑得首不起腰的周亦倾和一脸懵懂却开心的何今也身上,也照在那坨被赋予了“战略意义”的动物粪便和被偷得七零八落的菜畦上。
恐惧和委屈,似乎暂时被这荒诞又温暖的“神逻辑”驱散了。然而,周亦倾在开怀大笑的间隙,眼角的余光,却再次不由自主地、警惕地扫向了篱笆外,那个王二狗家所在的方向。
荆棘在晨光中沉默地伸展着尖刺。偷菜的或许只是小贼,但真正的威胁,还隐藏在暗处。儿子天真无邪的“送肥论”可以暂时治愈她的心情,却治愈不了这残酷现实里潜藏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