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狠狠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在厚重的水幕中勉强撕开两条模糊的视野。陈默瘫在出租车后座,骨头缝里都渗着疲惫。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染成一片片扭曲、流淌的光斑,红的像未干的血,绿的如同腐烂的苔藓。连续几晚被那些墙角蠕动的阴影和耳边挥之不去的细碎低语折磨得无法入睡,此刻沉重的眼皮首往下坠,每一次眨眼都像粘了胶水。
司机老王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后视镜里只映出他紧抿的嘴唇和刻着深深皱纹的半张脸。车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廉价烟草的焦油味、潮湿的皮革霉味,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金属锈蚀的腥气。陈默皱了皱鼻子,下意识地把车窗降下一条缝隙,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城市浑浊的气息扑进来,稍微驱散了那股令人不适的味道。他瞥见副驾驶座椅底下似乎卡着一点银亮的金属片,边缘很锐利,反射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车灯寒光。
“师傅,麻烦去青石巷,靠北口。”陈默报出苏雨晴诊所附近一个不太起眼的巷口,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老王含糊地“唔”了一声,布满老茧的手指在车载导航屏上笨拙地戳了几下。屏幕幽幽地亮起,显示出规划好的绿色路线,像一条僵死的蛇。
车子在积水的路面上平稳行驶,雨声单调地敲打着车顶,几乎成了催眠曲。陈默的头一点一点,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沉浮。就在他几乎要彻底滑入睡梦的深渊时,一声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闷哼,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发出的最后挣扎,猛地刺穿雨幕,扎进他的耳膜。
陈默瞬间惊醒,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猛地抬头看向驾驶座。后视镜里,老王那张原本只是刻板的脸,此刻完全扭曲了。他的眼珠以惊人的速度向上翻去,眼白占据了整个眼眶,布满蛛网般的鲜红血丝。额头和太阳穴的青筋如同蚯蚓般疯狂暴凸、搏动,皮肤下的血管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沿着血管急速奔涌。他的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连贯的声音,只有“嗬…嗬…”的、破风箱似的急促喘息,唾液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淌下,滴落在洗得发白的工装裤上。
“师傅?你怎么了?”陈默的声音绷得紧紧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紧贴住靠背,手悄悄摸向车门内侧的把手。冰冷坚硬的触感传来,却丝毫无法带来安全感。
老王对他的询问毫无反应。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抖动,像通了高压电。每一次抽搐都牵动着方向盘。出租车猛地向右侧一甩,轮胎摩擦着湿滑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啸,堪堪擦着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冲了过去。巨大的惯性将陈默狠狠掼在车门上,肩胛骨撞得生疼。紧接着,老王又像被无形的力量向后猛拽,脊背“砰”地撞在座椅靠背上,带动车子又向左急偏,首首朝着马路中央的隔离护栏冲去!
“小心!”陈默失声喊道,肾上腺素狂飙。
就在车头即将撞上冰冷金属护栏的前一秒,老王那只痉挛的、如同鸡爪般蜷曲的手,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死死扳回了方向盘。车身剧烈扭摆,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几乎是贴着护栏边缘惊险地擦过,留下几道刺目的白痕。
陈默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胸膛。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老王那副地狱般的景象上挪开,看向前方的路,寻找任何可以停靠求助的地方。然而,这一看,却让他的血液几乎冻结。
前方的路,消失了。
不是被大雨遮蔽,而是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导航屏幕不知何时彻底熄灭了,变成一块死寂的黑镜,映出陈默自己惊骇苍白的脸。车窗外,城市熟悉的、被雨水模糊的轮廓——高楼、招牌、路灯——如同被巨大的橡皮擦抹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翻涌不休的浓雾。这雾浓得化不开,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病态的青灰色,无声无息地吞噬着车灯射出的光柱,光线在雾中只能艰难地延伸出短短几米,便被彻底吞没,仿佛被某种粘稠的实体阻隔。
出租车像是驶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由纯粹迷雾构成的巨大棺材里。除了引擎单调的轰鸣和雨刮器徒劳的刮擦声,整个世界死寂一片。老王喉咙里的“嗬嗬”声不知何时也停止了,只剩下微弱的、濒死般的喘息。他整个人瘫在驾驶座上,身体仍在不规律地轻微抽搐,头歪向一边,翻白的眼睛无神地瞪着前方那片诡异的雾墙。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缠绕而上,勒得陈默几乎窒息。他猛地去拉车门把手——纹丝不动,锁死了!他用力拍打车窗,朝着那片吞噬一切的浓雾嘶喊:“开门!放我出去!有人吗?救命!”声音撞在紧闭的车窗上,显得异常微弱,瞬间被浓雾吸收殆尽,连一丝回音都没有激起。这死寂,比任何噪音都更令人绝望。
就在陈默被这彻底的隔绝感逼得几近崩溃时,车灯昏黄的光柱边缘,那浓得如同实质的青灰色雾气,毫无征兆地蠕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在光与雾的交界处,缓缓浮现。
那像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人身影,背对着出租车,站在离车头大约七八米远的“路”中央。她的身形异常模糊,仿佛本身也是由雾气构成,边缘不断扭曲、波动,与周围的青灰融为一体。一头漆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往下滴淌着某种比夜色更浓稠的液体。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亘古以来就存在于这片虚无之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陈默。那不是对未知的恐惧,更像是一种本能的、面对天敌时的战栗。他全身的汗毛倒竖,喉咙像是被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驾驶座上,濒死状态的老王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恐怖的降临,身体猛地一挺,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咕噜声,随即彻底下去,再无声息。
陈默死死盯着那个白色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想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的眼球像被冻住,无法转动分毫。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凝视中,那个白色的、模糊的身影,极其缓慢地,开始向左侧转动肩膀。
它要回头了!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进陈默的脑海,带来灭顶的恐惧。他猛地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整个人蜷缩在后座角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一秒…两秒…
预想中更恐怖的情景并未立刻发生。车内死寂得可怕,只有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和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轰鸣。那彻骨的寒意似乎也随着他闭眼而消退了一丝。
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下,陈默猛地睁开眼,再次看向前方。
浓雾依旧,青灰色的巨兽无声地翻涌着。
然而,车前灯昏黄的光柱所及之处,空空荡荡。
那个穿着白裙、披散着滴落浓稠液体的黑发身影,消失了。
就像它出现时一样突兀,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仿佛刚才那令人魂飞魄散的景象,只是他在极度恐惧下产生的又一个逼真幻觉。
可老王在驾驶座上彻底失去生息的身体,车内弥漫的死亡气息,还有窗外这片彻底吞噬了现实世界的青灰浓雾,都在冰冷地宣告着:那不是幻觉。
陈默颤抖着手,摸索着掏出手机,指尖冰冷僵硬。屏幕亮起微弱的光,照亮他毫无血色的脸。他死死盯着屏幕左上角——
信号格,一片死寂的空旷。
一个猩红刺眼的叉,无情地烙印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