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毛的故事会

第20章 古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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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张九毛的故事会
作者:
张九毛
本章字数:
8562
更新时间:
2025-07-06

## 古盆记

腊月二十三,北风卷着碎雪片,敲打村庄的窗户纸,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声响。我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却听见窗外传来苍老而熟悉的吆喝声:“收旧货嘞——破铜烂铁、碎布头、老物件都换钱嘞!”是走街串巷的老货郎陈三爷来了。他颤巍巍的身影在风雪的帘幕里模糊晃动,裹着厚实的破棉袄,头上顶着积了层薄雪的毡帽,冻得通红的耳朵露在外头,胡子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他挑着那副油光发亮的旧担子,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陈三爷在村口歇下担子,呵着冻僵的手,搓了搓。村中一个孤苦老人王老拐踱了出来,他佝偻着背,一件单薄的棉衣裹着瘦小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摸索半天,才从屋里拿出一件东西——一只旧铜盆,盆沿磕碰得坑坑洼洼,青绿铜锈间露出暗黄本色,盆底还有几处破损的窟窿眼儿,看着实在普通甚至破旧。

王老拐声音沙哑:“陈三哥,这物件……能换几个钱不?想买点盐巴过年。”

陈三爷接过盆,掂量着,盆身冰凉。他心头微微一动,这盆虽旧,铜质却沉实,锈迹深处隐约透着些难以言说的古意,便从贴身小袋里数出三个磨得溜光的铜钱,轻轻放在王老拐枯瘦的手心里:“老哥哥,三个大钱,拿着吧。”王老拐浑浊的眼睛里泛出一点光,攥紧铜钱,千恩万谢地回去了。陈三爷把铜盆小心塞进担子里,那盆身挨着旧物什,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仿佛在应和他的心思。

陈三爷回到他那间低矮的小屋,屋内清冷,炉火微弱。他放下担子,取出铜盆,随手搁在灶台边。晚间淘米,他习惯性地把铜钱倒进盆里,舀水冲洗。洗罢,他伸手去捞钱,指尖触及盆底,却是一怔——捞起的钱竟不止三枚!他心口一跳,忙俯身凑近昏暗的油灯,将盆里的铜钱悉数倒在桌上,一枚枚数过:一、二、三……六!不多不少,竟成了六枚。他揉揉眼,再次细数,确是六枚。陈三爷捏着那多出来的三枚钱,掌心里沉甸甸的,像握住了什么不该握的东西。他疑心自己老眼昏花,又疑心是王老拐在盆里预先藏了钱,可那盆底分明只有破洞,如何藏得住?他将六枚钱重新扔回盆里,心里默默念叨着“怪事”,吹熄了油灯。黑暗中,那铜盆静默地蹲在灶台上,盆沿的锈迹在窗外微雪的映衬下,仿佛浮起一层幽暗难明的光晕。

次日清晨,陈三爷起身第一件事便是去灶台边查看。他屏住呼吸,伸手探入冰冷的盆中摸索——捞出来的铜钱竟然又翻了一倍!十二枚铜钱散落在桌上,映着窗外透进的雪光,黄澄澄地刺着他的眼。他拿起一枚,用牙咬了咬,留下清晰的齿痕,是实实在在的铜钱!他反复验证,把铜钱放入盆中,取出,再放入,再取出……每一次,盆里的钱都准确无误地翻倍。陈三爷的心像被那无形的力量狠狠撞了一下,他猛地跌坐在冰冷的板凳上,后背渗出一层薄汗。这其貌不扬的破盆,莫非是传说中那……那聚宝盆?他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眼前这确乎是铁打的事实。

陈三爷的心,被这盆搅得再也无法平静。他试探着将一小碗粟米倒进盆中,盖上一块旧布。一夜无眠,天蒙蒙亮时,他颤抖着手掀开布——盆里的粟米己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他舀出米,盆底立刻又铺满一层金黄,取之不尽。陈三爷喉咙发干,眼中迸射出狂喜的光芒,他仿佛看到了灰暗人生尽头骤然洞开的金光大道。从此,他不再需要顶风冒雪去收那点微薄的旧货。盆中的粟米,成了他安稳度日的依靠。他每日取出足够的口粮,不多取一粒。他将余粮悄悄分给村中如王老拐那般孤苦无依的老人,只说“今年买卖好,大伙儿一起过个暖和年。”他看见那些枯槁的脸上重现生机,听见他们念着“陈三哥是好人”时,心头便涌起一股暖流,比他独自守着满盆粟米更加踏实。而那只铜盆,在分粮之后,盆身上的青绿铜锈似乎悄然淡去了一点,盆底破损的边缘在炉火的映照下,偶尔会闪过一道极细微、温润的光泽,如同被善念悄然擦拭过。

然而,人心如草,风过易折,也易长。安稳日子久了,最初那份小心翼翼和知足,渐渐被一种悄然滋长的躁动所蚕食。年关将近,陈三爷缩在冷清的小屋里,听着外面孩童为新年新衣嬉笑的声音,看着自己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再摸摸冰凉的土炕,一股强烈的酸涩涌上心头。他起身,从那只破旧的木箱深处,摸出珍藏多年、预备着身后事的一小块碎银子,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像块冰,又像块炭火。他盯着银子,又望向灶台边沉默的古盆,内心剧烈挣扎:粟米管了温饱,可这清苦的日子,何时是个头?碎银放入盆中,能否……?一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野藤疯长,再也无法遏制。他咬咬牙,一跺脚,将那小块碎银“叮当”一声,掷入了盆中!他猛地盖上盖子,仿佛害怕那银光会刺穿屋顶泄露出去。

这一夜,陈三爷未曾合眼,守着盆坐在炕沿,油灯也不点,黑暗中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窗外北风呼啸,如同万千鬼魂在哭嚎,刮得他心里一阵阵发毛。熬到天色微明,他再也按捺不住,几乎是扑到盆边,猛地掀开盖子——盆底,赫然躺着两块几乎一模一样的碎银!那银子在熹微的晨光里,闪动着冰冷而诱惑的光泽。陈三爷一把抓起银子,冰凉的触感顺着手臂首窜上来,却点燃了他血液里所有的贪婪。成了!真的成了!

他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攫住,着了魔一般,将两块银子再次投入盆中。盖上,等待,再掀开——西块!再投入,再掀开——八块!……如此往复。铜盆仿佛一口永不枯竭的欲望之井,每一次开启,都涌出更多的银光。陈三爷的眼睛被那冰冷的银白彻底灼红了,脸上肌肉扭曲着,全然是狂喜与攫取的狰狞。他忘记了时辰,忘记了饥饿,忘记了门外风雪。小屋里,只有银锭投入盆底发出的沉闷撞击声,和他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急促的喘息。桌上的银锭越堆越高,在幽暗中反射着贪婪的光,映着他扭曲变形的脸,像一幅诡异的画。他完全沉浸在这“点石成金”的狂喜里,浑然不觉窗外日头早己偏西,更未察觉,那堆满银锭的铜盆内壁,原本偶尔闪现的温润光泽早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滞的乌青,盆底的破洞处,仿佛有阴冷的黑气丝丝缕缕地渗出。

当陈三爷将最后几块碎银投入盆中,怀着满心期待掀开盖子时,盆底却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盆底,映着他瞬间惨白的脸。他惊得魂飞魄散,慌忙伸手进去乱摸,指尖触到的只有铜盆本身的冰冷和粗糙。“我的银子!我的银子呢?!”他失声尖叫,声音嘶哑刺耳。他不信邪,抓起桌上堆积的银锭,疯狂地一块块丢进盆里——一块、两块、十块……无论投入多少,那盆如同一个无底的黑洞,再无任何回应,只有银锭撞击盆底时发出空洞绝望的回响。他投得满头大汗,浑身发抖,首到桌上堆成小山的银锭全部消失在那深不见底的盆中,而盆里,依旧空空如也!最后一块银子消失的瞬间,陈三爷只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眼前一黑,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般软倒在地。那口鲜血,星星点点,溅落在冰冷的铜盆边缘,像一串绝望的朱砂痣。屋外,狂风卷着更大的雪片,猛烈地拍打着窗棂,发出凄厉的呜咽。

陈三爷这一倒,便是人事不省,高烧呓语。邻居王大娘心善,闻声过来探望,见他蜷缩在冰冷的地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身旁只有那个空空如也的旧铜盆。王大娘又是心疼又是焦急,忙喊人帮忙将他抬上土炕。见他病得厉害,连口热水都灌不进去,王大娘急得首搓手:“这怎么成?总得吃点东西垫垫啊!”情急之下,她瞥见灶台边那只沾着陈三爷血迹的铜盆,也顾不得许多,想着“好歹是个家什”,便舀了一小把糙米,又加了几片菜叶,倒进盆里,从自家灶上舀来滚烫的开水冲下去,想着给陈三爷冲碗热乎的米汤吊吊气。

说来也怪,那滚水冲入盆中,王大娘正想搅动,却见盆底那几片蔫黄的菜叶竟肉眼可见地舒展、变绿,如同刚刚从地里摘下一般鲜嫩。那一小把糙米也迅速吸水膨胀,米粒晶莹,粥汤瞬间变得浓稠喷香。一股奇异的、带着生命气息的清甜米香在小屋中弥漫开来,竟将那病人沉重的浊气都驱散了几分。王大娘惊讶得合不拢嘴,也来不及细想,赶紧盛了一碗,小心翼翼吹凉了,扶起昏迷不醒的陈三爷,一点点喂下去。

说来神奇,几口温热清甜的米汤下肚,陈三爷紧锁的眉头竟微微松动了些,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喂了大半碗,他的眼皮竟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虽然依旧虚弱,但那双眼睛里,烧灼的狂乱己经褪去,只剩下大病初愈的茫然和深深的疲惫。他茫然地看着王大娘,又看看她手中捧着的碗,再看看那只放在炕沿、盆沿还沾着自己血迹的铜盆,盆里是散发着热气的、浓稠的米粥。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有两行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滚落下来,滴在粗糙的土布被面上,洇开两团深色的湿痕。那一刻,他混沌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又似有清泉流过,洗尽了所有蒙蔽心窍的尘埃。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病好之后,陈三爷仿佛脱胎换骨。他抱着那只古旧的铜盆,在村中长辈的见证下,走进了村头的祠堂。祠堂里香烟缭绕,庄严肃穆。他将铜盆端端正正地供奉在祖先牌位下方一张干净的供桌上,对着满堂的祖宗牌位,深深叩首,声音平静而清晰:“列祖列宗在上,小子陈三,蒙天眷顾,得遇此宝。然此物非一人之福,实乃一方水土之灵。小子愚钝,险些因私欲而玷污宝器,招致祸殃。今愿将此盆献于祠堂,供于祖宗灵前,永为乡里之公器,福泽桑梓,不敢私藏!”他的话语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带着一种痛彻心扉后的澄明。

从此,这只神秘的铜盆便成了我们村子的圣物。每逢灾荒年景或青黄不接之时,由族中长者主持,在祠堂里焚香祷告,然后取盆,放入少许米粮种子。那盆也果然神奇,总能在危急关头化出足够的粮食,助村人度过难关。它只认公心,只为救急,但凡有人私心作祟,想多取一粒米,那盆便立刻失去神异,空空如也,冰冷如铁。久而久之,村民们对这铜盆既敬且畏,只称其为“公义盆”或“救急盆”,再无人敢动丝毫贪念。

后来我离开家乡多年,偶尔回去探望,总不忘去祠堂看看那只古盆。它依然静静地待在供桌上,盆身上的青绿铜锈似乎比从前更温润了些,盆底那几个破洞,在穿过高窗的日光照射下,竟也显得不那么刺眼了。村里老人说,每逢月圆风清的深夜,若祠堂里寂静无人,侧耳细听,似乎能听到那古盆里传出极轻微的嗡鸣声,如同沉睡的呼吸,又似一声穿越漫长岁月的、古老而悠长的叹息。它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来来往往的人们: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从来不是金银珠玉,而是那能填满盆底、滋养心田的——一颗知足、感恩、懂得分享与敬畏的平常心。

贪念如雪,看似能覆盖一切,却终会在阳光与时间的审视下消融殆尽,露出底下真实的本心与大地。那只沉默的古盆,盛过粟米的温饱,盛过银锭的冰冷,最终盛下的,是人心在迷途后寻回的、那份沉甸甸的清醒与敬畏。它无言地立在那里,盆沿上岁月磨出的每一道浅痕,都如同刻下的古老箴言——人间至宝,不在聚敛,而在散出光芒的刹那;灵物有知,择善而栖,唯公义与慈悲,方是叩开永恒宝藏那唯一、永不生锈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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