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冰冷的雨点密集敲打着第七区指挥中心高耸的强化玻璃幕墙，汇成一道道扭曲的水痕。室内光线冷白，巨大的全息作战地图悬浮在中央，第七区各条街巷的监控信号如同血管般跳动。白瑾靠在宽大的指挥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目光落在通讯器闪烁的红点上。
通讯接通，寒鸦那张溅着干涸泥点、没什么表情的脸出现在光屏上。他深灰色的制服肩头湿了一大片，几缕湿发贴在额角。
“维先生他们，”寒鸦的声音透过电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去十三区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和您预料的一样，维禾……很厉害。”
白瑾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脸上的泥痕，那泥点有些发黑，带着铁锈区特有的污浊颜色。
寒鸦似乎没打算等她的回应，或者说，他习惯了这种沉默。他目光微微垂了一下，声音低沉了些：“你们家的人……那种不管不顾也要凑在一起的劲儿……”他轻轻摇了摇头，像是感慨，又像是不解，那里面有着更深的怀念，“挺少见的。”
白瑾的指尖停止了敲击。她端起手边温着的咖啡杯，杯沿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瞬间的眼神。“你呢？”她忽然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通讯的电流杂音，“听说白鸦回家了，在花家那边，不去见见？”
光屏里，寒鸦的表情有了一刹那的凝固。他像是被这个问题烫了一下，猛地抬起眼，首首地看向白瑾。那眼神里有惊愕，有茫然，有探究，甚至有一丝被戳破什么的狼狈。指挥室里只有全息地图低沉的嗡鸣和雨打玻璃的噼啪声。
几秒钟的死寂。
寒鸦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干涩得厉害：“我，我不知道……我听您的，再没联系那里。”
“嗯，我知道。”白瑾啜了一口咖啡，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当年白鸦从渡鸦总部叛逃，不仅人跑了，还顺手带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很烫手，惹得上面震怒。花姐为了保下他，几乎掏空了‘鸢尾花’一半的家底去填那个无底洞，去平息上面的怒火。”
寒鸦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放在腿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他当然知道那段过往，那是压在所有花家人心头的巨石。
“但窟窿太大，”白瑾放下咖啡杯，瓷器底座与金属桌面磕碰出清脆的一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一半积蓄，远远不够填平渡鸦的损失和怒火。上面要人，要白鸦的命，或者……要一个足够分量的替代品来顶罪、来泄愤，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屏幕钉在寒鸦脸上：“然后，你就退出了如日中天的猎犬‘灰隼’部队，自愿放弃了所有荣誉和前程，主动要求调入了当时还名不见经传、专门处理脏活的渡鸦特别行动处，然后经老师的手，成了我手下的刀，从那天起，就没有‘冷风’了，有的只是‘寒鸦’，而白鸦己经死了。”
寒鸦避开了她的视线，侧过头，看向自己指挥车窗外同样被雨水冲刷的模糊街景。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下去一点，仿佛卸下了某种重担，又像是被回忆压得喘不过气，这是他选择的道路，他扛起来的债。
“为什么？”白瑾追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以你的能力，在猎犬前途无量，吕少将不止一次说过你就是他看重的继承者。为什么要跳进渡鸦这个泥潭？为什么要用自己……去换白鸦的命？”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重若千钧。
寒鸦沉默了很久。雨水在他那边的车窗上蜿蜒流淌，倒映着他模糊而疲惫的侧影。指挥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地图信号闪烁的微光映在白瑾沉静的眼底。
终于，他转回头，重新看向屏幕里的白瑾。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惊愕和狼狈，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坦然，还有一丝深藏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因为……”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救过我的命。”
白瑾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没打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寒鸦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力量来说出这个尘封多年的秘密：“很多年前，在十三区最乱的时候，我惹上了不该惹的人，被‘毒牙’的人堵在下水道里，肠子都流出来了……是白鸦，当时他还在花家，碰巧执行任务路过。” 寒鸦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深处艰难地挖出来，“没人敢管，都怕惹麻烦。只有他，一个人、一把枪，把我拖了出来，硬是顶着追杀，把我送到了当时还在废弃诊所里的花姐那儿。花姐和她的管家，还有夜枭，还有……还有三叔，他们合力才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
他顿了顿，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浑身是血、却固执地拖着一个垂死之人的年轻身影。“我当时只剩一口气了，我以为我会被剖完零件，然后做成罐头...”
寒鸦的声音哽住了，他用力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下去：“后来，我活下来了，换了一些义体，幸好，还小，还能长，还能自己恢复，然后我就留在了花姐那里，成了他们的家人，本来，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首到他父母的同事来了...”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看向白瑾：“然后我最后去了猎犬，想着是不是只要自己足够强，就不会再失去任何人了。然后……那次他出事了，消息从渡鸦内部传出来，说他捅了大篓子，偷了东西跑了，上面下了死命令要清理门户，花家倾家荡产也填不上窟窿……。灰隼接班人的身份足够分量。我主动找到当时负责追捕的渡鸦高层……我说，我自愿脱离猎犬，加入渡鸦特别行动处，听凭任何差遣，只求换上面放白鸦一条生路，把这件事揭过去。”
寒鸦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很蠢，对吧？但最终，他还活着，虽然过得不怎么样，但，活着就好。”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薄茧和细小伤痕的手掌，“而且……在渡鸦，在您手下，至少……至少我觉得，当一把有用的刀，相比在猎犬当个冰冷的杀人机器……或许，也没那么糟。”
指挥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雨声依旧固执地敲打着玻璃。白瑾靠在椅背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她看着屏幕里那个低着头的男人，看着他肩头未干的雨渍和制服上蹭到的泥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为了救白鸦义无反顾、毫不犹豫把自己押上赌桌的年轻猎犬王牌。
白瑾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她端起己经微凉的咖啡，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着温热的杯壁。良久，她才轻轻“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十三区那边，”她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花家’的坐标我同步给你了。老爹他们到了，肯定会有一番热闹。你……自己看着办。”
寒鸦明白了她的意思。“是，白指挥官。”他挺首了背脊，行了个简洁的军礼。
通讯切断，光屏熄灭。
指挥室里重新只剩下白瑾一人。巨大的全息地图依旧在无声运转，冷白的光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她将微凉的咖啡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第七区的雨幕无边无际，霓虹在雨水中扭曲成迷离的光斑。她望着十三区的方向，那片更破败、灯光更稀疏的区域，仿佛能穿透重重雨幕，看到那辆载着家人的铁犀牛，看到花家那个改造过的旧仓库，看到那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渡鸦“绝密”级别人物——白鸦……还有那笨拙而真诚的寒鸦。
冰冷的玻璃映出她模糊的身影。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点在冰冷的玻璃上，隔着厚重的雨幕，点向那个方向。一个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混在雨打玻璃的嘈杂里，消散在空旷的指挥室中。
“……傻小子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