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晤士河,这条伦敦的母亲河,如今成了名副其实的死亡之河。
葬礼之后,几乎每隔一两天,冰冷的河水中就会漂浮起新的少女尸体。
她们通常是在夜晚河边工作或归家的贫穷女孩,被发现时,穿着朴素的、甚至打着补丁的衣裙,脸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双目圆睁,瞳孔中凝固着死前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她们纤细的脖颈上,无一例外地烙印着那标志性的、深可见骨、如同野兽獠牙撕裂的恐怖咬痕——那是恶魔盖下的、无法抹去的死亡印章。
报纸的头版头条被骇人听闻的标题占据:“泰晤士河再添亡魂!吸血恶魔的阴影笼罩伦敦!”、“开膛手再现?少女惨死,脖颈撕裂!”。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伦敦的底层街区疯狂蔓延。
酒馆里充斥着各种离奇的传言和诅咒,女工们不敢在日落前独自归家,河岸边的居民人心惶惶。警察厅焦头烂额,除了徒劳地封锁发现尸体的河段,打捞尸体,发布一些安抚或者说敷衍性更准确的公告,根本束手无策。
安全屋的客厅里,壁炉的火光跳跃着,却驱不散室内的寒意。
昆西·莫里斯烦躁地用一块油布反复擦拭着他心爱的温彻斯特步枪,动作粗暴,金属部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仿佛要将心中的憋闷和无处发泄的怒火都倾注在枪身上。
西沃德医生则坐在一张橡木桌旁,面前摊开一堆银质器具——十字架、圣水瓶、银匕首。他拿着一块鹿皮,一遍又一遍地、近乎偏执地擦拭着它们,眼神却有些失焦,显然心不在焉。持续的等待和不断传来的坏消息,像钝刀子割肉,消磨着他们的意志。
亚瑟被安置在靠近壁炉的一张躺椅上,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毯。
他身体的伤势在范海辛配置的魔药和西沃德的精心照料下缓慢恢复,但精神上的创伤却如同溃烂的伤口,更加触目惊心。他变得异常沉默,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大部分时间只是盯着壁炉里跳跃的火焰,眼神空洞,里面翻滚着刻骨的仇恨和一种毁灭性的偏执。偶尔,他会神经质地抓住轮椅的扶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在压抑着冲出去与恶魔同归于尽的疯狂念头。
范海辛则将自己锁在楼上的书房里。
厚重的橡木门紧闭着,隔绝了外界的声音。书房里烟雾缭绕,烟斗几乎不曾熄灭。他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古籍、泛黄的羊皮卷地图和散乱的手稿笔记中。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眼中布满血丝。
持续的追踪失败和不断增加的、如同无声嘲弄般的少女尸体报告,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也拷问着他毕生积累的知识和经验。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再仅仅是一个强大的吸血鬼,而是一个狡猾、深沉、如同幽灵般游走于阴影、深谙如何隐藏自身并玩弄猎物心理的古老恶魔。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无形的挫败。
而米娜的状态,则更加令人揪心。
葬礼之后,她仿佛彻底将自己封闭了起来。她变得更加沉默,几乎不开口说话,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客厅角落靠窗的那把高背椅上,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惊过度、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幼兽。她望着窗外被高墙切割出的、一小块灰蒙蒙的天空,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眼神空洞得像两口干涸的深井。
窗外偶尔飞过的鸟雀,摇曳的树枝,甚至飘落的雨滴,都无法在那空洞的瞳孔里映出半点波澜。她吃得很少,佣人送来的食物常常原封不动地放凉。本就纤细的身形在宽大的黑色衣裙下,显得更加单薄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巨大的悲伤如同黑色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
那晚病房里地狱般的景象——露西临死前空洞的眼神、伯爵那非人的恐怖獠牙、范海辛喷涌的鲜血、亚瑟倒飞出去的惨状——如同最恐怖的噩梦,不分昼夜地在她脑海中循环播放。
她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冰冷、黑暗、充满血腥味的囚笼里,无法逃脱。而内心深处,除了对露西的锥心之痛,还滋生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的愧疚感。她固执地认为,是因为自己“吸引”了那个恶魔的注意,才导致了露西的惨死,才让亚瑟重伤,才让范海辛教授呕心沥血,才让所有人都陷入这无边的恐惧和绝望之中。这份自我归罪的枷锁,将她牢牢地钉在了痛苦的十字架上。
只有洛哈特靠近她,对她说话时,她才会有些微的反应。但也仅仅是极其微弱的反应。
当洛哈特为她披上毯子,轻声呼唤她的名字时,她的眼睫毛或许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当他将温热的茶杯递到她冰冷的手中时,她的手指或许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握住杯壁;当他用温柔而“悲痛”的语调提到“露西”、“过去”或者“未来”时,她那空洞的眼神深处,或许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痛苦涟漪。除此之外,她就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美丽人偶,任由悲伤和绝望将她一点点吞噬。
洛哈特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像一个最耐心的演员,也像一个最体贴的“未婚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米娜。
他陪她坐在窗边发呆,一坐就是大半天,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握着她的手,仿佛在用无声的陪伴传递力量。他细心地留意着她吃了多少,喝了什么,睡眠如何,虽然她常常整夜睁着眼睛。他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回忆着“他们”在伦敦相识的“美好时光”,当然都是“强纳森”记忆里的片段,描绘着未来可能拥有的“平静生活”,语气充满了“深情”和“希冀”,尽管他知道,大部分话语都如同投入深井,听不到回响。
然而,在这看似徒劳的付出背后,洛哈特那双看似充满“忧虑”的眼睛深处,却闪烁着冷静而敏锐的光芒。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耐心地观察着猎物最脆弱的状态。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米娜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伤里,除了对露西的哀悼和对自身遭遇的痛苦,还隐藏着那份沉重的、指向“强纳森”的愧疚感。他更注意到,当他偶尔提到“离开伦敦”、“阳光”、“新的开始”这些词语时,米娜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随时会熄灭的茫然和…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渴望?
这个发现,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精心谋划的棋局上,激起了决定性的涟漪。一个清晰而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完善。
时机,似乎正在接近。
他需要做的,是等待一个最合适的契机,将这绝望中的灵魂,引向他设定好的方向。安全屋的窗外,伦敦的阴云依旧浓重,泰晤士河的血色传说仍在继续。
而屋内,一场无声的心理博弈,也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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