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窗帘隔绝了窗外渐盛的晨光,只在边缘处漏进一丝极淡的、近乎灰色的微明。空气里残留着昨夜雨水的湿气,混合着高级香氛冰冷的余韵,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林晓阳蜷在客房那张巨大的床上,宽大的灰色T恤像一层无用的壳,裹着她依旧隐隐作痛的胃和一片混沌的思绪。
门外的客厅,死寂无声。
顾承屿那杯沉默的黑咖啡,他站在落地窗前孤独而沉重的剪影,以及…冰箱里那瓶小小的安眠药,沙发上那无声的痛苦挣扎…所有的画面碎片,在她昏沉的脑海里反复冲撞、旋转,最终搅成一团冰冷的迷雾。
那个男人,那个永远强大、冰冷、如同精密仪器般掌控一切的男人,他的世界深处,究竟藏着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缠绕着她疲惫的神经,带来一种混合着危险好奇与莫名心悸的窒息感。她再也无法躺下去。胃部的隐痛成了催促她逃离这个冰冷空间的借口。
她挣扎着起身,动作尽可能放轻。赤脚踩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像踩在薄冰上。她拉开客房的门。
客厅里空无一人。巨大的落地窗外,灰白的天光己经驱散了墨蓝,城市如同褪色的底片,在薄雾中显出模糊的轮廓。沙发上的薄毯被随意地掀开一角,那个男人的气息似乎还残留着,却己不见踪影。空气里,只有若有似无的、属于他身上的雪松冷冽气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尚未散尽的咖啡苦涩。
他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没有只言片语,如同他带她来时一样,干脆利落,不留痕迹。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和被遗弃的冰冷感,瞬间攫住了林晓阳。她像个被主人遗忘在陌生空间的物品,茫然地站在空旷冰冷的客厅中央。
胃部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清晰的咕噜声,饥饿感尖锐地提醒着她。她走向厨房,拉开冰箱门。冷白色的灯光下,依旧是那几盒冰冷的沙拉,几瓶果汁,几颗柠檬。她的目光落在那一小盒酸奶上。
犹豫了一下,她伸手去拿酸奶。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塑料盒,动作却猛地顿住。
冰箱门内侧储物格,那个小小的、透明的安眠药瓶,不见了。
林晓阳的心猛地一沉!他带走了?还是…收起来了?这个小小的消失,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表面的平静,露出了下面更深沉的、令人不安的暗涌。
她迅速关上冰箱门,仿佛那冷光也带着窥探的意味。心绪更加烦乱。饥饿和胃痛交织,让她烦躁不安。她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她回到客房,飞快地换回自己那身皱巴巴、带着海潮小镇咸腥味的米白色西装套裙。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微弱的、属于她自己的真实感。她将宽大的灰色T恤仔细叠好,放在空荡荡的床头柜上,像一个归还物品的仪式。然后,她拿起自己的帆布背包,头也不回地走向玄关。
厚重的金属门无声滑开,又在她身后无声合拢。将那座冰冷、空旷、充满谜团的孤岛,彻底隔绝在身后。
回到自己那个狭小、简陋却熟悉的出租屋,林晓阳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身体陷入柔软却带着灰尘味道的被褥,疲惫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来不及思考顾承屿公寓里发生的一切,就陷入了无梦的、深沉的昏睡。
这一觉,漫长而混沌。首到刺眼的午后阳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灼热地烙在她的眼皮上,她才被胃部一阵熟悉的绞痛唤醒。
饥饿感如同烈火,灼烧着空瘪的胃袋。她挣扎着爬起来,翻箱倒柜,只找到半包不知放了多久的苏打饼干。冰冷的自来水就着干硬的饼干咽下去,胃部的抗议似乎平息了一些,却带来更深的空虚感。
她打开手机,屏幕瞬间被无数条消息和未接来电提醒淹没。大部分来自“雷霆组-海潮文旅”的工作群,艾米丽@她的信息一条接一条,语气看似公事公办,却字字句句带着无形的催促和压力。
“@林晓阳,贝壳初步筛选标准细则尽快确认,林叔那边等着执行。”
“@林晓阳,市集艺术装置固定方案(含风雨预案)今日下班前务必提交陈锋组审核。”
“@林晓阳,与老王核对‘海丰渔业’备用生鲜供应渠道的沟通记录发我一份。”
还有几条来自方明哲的私信:
“晓阳?身体好点了吗?顾总说你身体不适请假了?海潮项目进度很紧,需要帮忙随时说。”
“艾米丽那边催得急,你注意点。”
顾承屿说她身体不适请假了?
他替她遮掩了?为什么?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巨大的工作压力淹没。林晓阳看着那密密麻麻的任务清单和紧迫的时间节点,刚刚压下去的胃部绞痛似乎又有卷土重来的迹象。三天!顾承屿只给了她三天细化执行方案的时间!而现在,己经过去了一天!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打开电脑,老旧的主机发出熟悉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嗡鸣。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始处理堆积如山的邮件和信息。
时间在键盘的敲击声和胃部隐痛的拉扯中飞快流逝。夕阳西下,窗外的天空被染成一片浓烈的橘红。林晓阳揉了揉干涩发痛的眼睛,看着屏幕上刚刚完成的“贝壳筛选细则”和“市集动线初稿”,长长吁了口气。饥饿感再次汹涌袭来,比之前更加猛烈。
她拿起手机,习惯性地想点开外卖软件,指尖却鬼使神差地悬停在顾承屿那个从未拨出过的私人号码上。
冰箱里冰冷的沙拉和果汁…
还有…他沉默喝下的那杯黑咖啡…
一个荒谬的、带着点赌气意味的念头,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他平时,到底吃什么?那个冰冷得像样板间的公寓里,真的有过烟火气吗?
念头一起,便如同藤蔓缠绕,挥之不去。她烦躁地关掉手机屏幕,抓起钥匙和钱包,决定下楼觅食。胃需要真正的、温热的食物来安抚。
老旧的居民楼下,烟火气扑面而来。狭窄的街道两旁,各种小吃摊热气腾腾,食物的香气混杂着夏夜微热的空气。她循着记忆,走到街角那家不起眼但汤头极鲜的馄饨摊。油腻的小桌旁坐满了下班的人,嘈杂的人声和锅勺碰撞声汇成一片喧嚣。
“老板,一碗小馄饨,多放点紫菜虾皮。”林晓阳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好嘞!稍等!”老板麻利地应着。
热腾腾的馄饨很快端了上来。清亮的汤底飘着金黄的油花、嫩绿的葱花、深紫的海菜和的虾皮,十几只皮薄馅大的小馄饨如同元宝般沉浮其中,散发着令人垂涎的鲜香。
林晓阳拿起勺子,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气。温热的食物滑入食道,鲜美的汤汁熨帖着空瘪灼痛的胃壁,带来一种久违的、踏实的满足感。她小口小口地吃着,身体里冰冷的疲惫似乎被这碗廉价的烟火气驱散了些许。
就在她低头喝汤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向马路对面。
她的动作猛地僵住!勺子悬在半空,一滴汤汁滴落在油腻的桌面上。
马路对面,一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地停在树荫下。车窗贴了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但那车型…那车牌…林晓阳的心脏骤然缩紧!是顾承屿的车!
他怎么会在这里?
巧合?
还是…他跟着她?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她猛地低下头,几乎将脸埋进碗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看到了吗?看到她坐在这嘈杂油腻的路边摊,吃着几块钱一碗的馄饨?
巨大的窘迫感和一种被窥视的恐慌让她如坐针毡!馄饨鲜美的味道瞬间变得索然无味。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那辆车。车子没有任何动静,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兽。
几分钟后,就在林晓阳几乎要窒息时,那辆车的引擎终于无声地启动了。黑色的车身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出树荫,汇入傍晚的车流,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林晓阳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放下勺子,看着碗里剩下的小半碗馄饨,胃部的隐痛似乎又回来了,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和沉重。
他不是偶然路过。
他是真的…在看着她。
这个认知,比那碗冰冷的沙拉,比那瓶消失的安眠药,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她像一只被锁定了的猎物,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开那双隐藏在冰冷表象之下、深不可测的眼睛。
立秋节气,凉风始至。
一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落在她油腻的桌面上。
而她的世界,却因为马路对面那辆消失的黑色轿车,骤然布满了冰冷而危险的暗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