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汤锅底温吞地翻滚着,咕嘟声淹没在周遭鼎沸的喧嚣里。袅袅白汽在两人之间升腾、弥散,像一道流动的、模糊的纱幕。林晓阳低头看着自己面前那碗白粥,碗底静静卧着那片被清汤涮过、边缘微微卷曲的牛肉。温热的米香混合着牛肉淡淡的鲜味,固执地钻进她的鼻腔,试图安抚那依旧隐隐作痛的胃。
她捏着冰冷的瓷勺,指尖微微发颤。没有抬头,不敢去看蒸汽屏障后那个沉默的男人。刚才那无声的、带着强烈冲击力的动作——他将那片牛肉放进她碗里——像一个被强行按下的暂停键,凝固了所有翻腾的情绪。屈辱、愤怒、被愚弄的羞耻感…都被这猝不及防的、近乎笨拙的“关切”砸得粉碎,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一片冰冷的空白。
顾承屿也没有动。他只是坐在那里,背脊挺首,隔着朦胧的蒸汽,像一座沉默的礁石。深灰色的西装在火锅店暖黄嘈杂的光线下,依旧格格不入。他的目光似乎落在翻滚的清汤里,又似乎穿透了蒸汽,落在她低垂的发顶。那眼神被雾气氤氲,难以分辨是审视,是等待,还是别的什么。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逝。周围的喧闹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林晓阳胃里的绞痛在温粥的抚慰下渐渐平息,但另一种更深的、源自心底的疲惫和寒意,却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她终于机械地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口混着牛肉的粥,送入口中。
温热的,带着米粒的微甜和牛肉的淡鲜。食道和胃壁被温和地熨帖着。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僵硬。一碗粥很快见了底。胃里有了些微暖意,身体深处那股被抽空的虚脱感却丝毫没有缓解。
顾承屿依旧沉默。他面前的那碗白粥,纹丝未动。
“吃完了?”他的声音终于响起,穿透蒸汽的屏障,依旧是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淡。
林晓阳放下勺子,低低地“嗯”了一声。
“走。”他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深灰色的身影在嘈杂的背景中投下冷硬的剪影。
黑色的轿车再次汇入夜色。这一次,没有驶向她的出租屋。林晓阳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越来越熟悉的街景,心脏一点点沉下去。最终,车子稳稳地停在了那栋她昨夜仓皇逃离的高档公寓楼下。
巨大的沉默如同实质,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没有问为什么。问了也毫无意义。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的意志从来都不重要。
电梯无声上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人沉默的呼吸。林晓阳紧紧贴着冰冷的轿厢壁,像一只被重新关回笼子的鸟。厚重的金属门滑开,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混合着高级香氛和消毒水气息的空气,再次将她包裹。
顾承屿径首走向客厅深处,将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沙发背上。他没有开大灯,只有沙发旁一盏落地灯散发出昏黄柔和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
“客房。”他背对着她,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明早八点,公司。”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解释。没有关心。仿佛她只是被他带回来的一件需要临时安置的物品。
林晓阳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被彻底物化的冰冷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看着那个在昏黄灯影下显得异常孤独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那间熟悉的、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客房。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抵着膝盖,胃里那点刚刚得到的温热,瞬间被西周涌来的冰冷吞噬殆尽。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渐稀疏,沉入一片浓稠的黑暗。胃部的隐痛似乎彻底平息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茫。她挣扎着爬起来,走向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冰冷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虚假的暖意。
换上柜子里那件宽大的、带着陌生洗涤剂味道的灰色T恤,她躺回那张巨大而冰冷的床上。被褥柔软,却吸走了她身上最后一点温度。她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试图保存热量的虾米。
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挣扎。窗外一片死寂。客厅的方向,更是静得如同真空。那个男人…睡了吗?还是在那个冰冷的沙发上,再次陷入无声的痛苦挣扎?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带来一阵心悸。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枕头。
然而,身体深处那股挥之不去的空虚感和隐隐的饥饿感,再次顽固地探出头。那碗白粥,终究太少。胃像个填不满的洞,在深夜里发出清晰的抗议。
她挣扎了很久。最终,饥饿感战胜了对那片冰冷客厅的恐惧。她再次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轻轻拧开了客房的门。
客厅里一片黑暗。只有落地窗外遥远城市的微光,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水波般晃动的影子。沙发区域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看不清轮廓。
林晓阳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踮着脚尖,像越过雷区一般,小心翼翼地穿过空旷冰冷的客厅,朝着厨房的方向挪去。目标明确——冰箱。她需要找到那盒牛奶。
巨大的冰箱门无声滑开,冷白色的灯光瞬间倾泻而出,照亮了她苍白的面孔和周围一小片区域。冰箱内部依旧是那副刻板的整洁模样。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定格在那一小盒酸奶上。
就在她伸手去拿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冰箱门内侧储物格的最底层角落——
一个陌生的、深棕色的小药瓶,静静地立在那里。
不是之前那个透明的安眠药瓶!
这个瓶子更小,颜色更深,标签是纯白色的,印着细小的黑色字体。
林晓阳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危险好奇和莫名恐惧的冲动攫住了她!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极其迅速地伸出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将那个小药瓶捏了出来,借着冰箱的冷光,眯起眼睛,努力辨认着标签上的英文:
“Pregabalin”
“Lyrica”
“75mg”
“每日两次,随餐服用”
普瑞巴林?
林晓阳的呼吸瞬间停滞!大脑一片空白!她对这种药名有模糊的印象…似乎是治疗…神经痛?或者是…某种焦虑障碍?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看到安眠药时更甚!
顾承屿…他需要吃这种药?
神经痛?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发现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炸弹,瞬间在她混乱的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冰山之下,那深埋的暗流和伤痕,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幽深、更加难以触及!
巨大的恐慌让她手指一颤!那个小小的深棕色药瓶差点脱手掉在地上!她慌忙将它塞回储物格的最底层角落,用力关上冰箱门!
冷白色的灯光瞬间消失,厨房重新陷入黑暗。林晓阳背靠着冰冷的冰箱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大口喘息着,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宽大的T恤后背。
她像做贼一样,抱着那盒冰凉的酸奶,逃也似的冲回了客房。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浑身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酸奶盒子冰冷的触感硌着她的掌心。她却没有力气打开。
脑海里只剩下那个深棕色的小药瓶,和标签上冰冷的英文。
“Pregabalin”。
“75mg”。
窗外的天色,在极致的黑暗之后,东方的天际线,终于悄然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灰白色的缝隙。
秋分时节,昼夜均长。
晨光熹微,正努力地刺破厚重的云层。
而这座冰冷孤岛的核心深处,那被层层坚冰封锁的秘密,却因为一个意外发现的药瓶,骤然掀开了更加幽暗、更加汹涌的一角。暗流涌动,无声,却足以将人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