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绿水青山
改造的过程,比预想的更加艰难和漫长,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跋涉。最危急的时刻发生在工程中期。排污池清淤后灌浆的关键阶段,意外发现地基下陷严重,需要额外加固,预算瞬间被击穿。同时,南江棉纱供应商周德江老爷子发来了措辞严厉的最后通牒,棉纱款再不到位,立即停止供货。
财务主管几乎是哭着冲进赵向阳的临时办公室:“赵总!这是周老那边人的电话又打过来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南江的款子再不结,周老真的要断供了!没有原料,纺织厂就得停摆!那边几百号工人等着吃饭呢!”
赵向阳正对着最新的工程追加预算单,脸色铁青。他猛地抓起桌上那份措辞冰冷的催款函,“嘶啦”一声,狠狠撕成两半,碎片像雪花般飘落。“断就断!”他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我现在就亲自去南江!面见周爷爷!告诉他,”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我赵向阳,用向阳纺织厂百分之十的股份,抵这三个月棉纱款!白纸黑字,我签字画押!请他老人家,再信我三个月!”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死寂得让赵向阳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就在他以为对方己经挂断时,一阵沙哑却中气十足、带着匪气的笑声猛地炸响,几乎要冲破听筒:“哈哈哈!好小子!哪来的那么大火气!有胆色!跟你那早没了的齐爷爷一个德性!当年他押最后一趟红镖,也是把全部身家押上!行!老头子我就再陪你疯一把!三个月!就三个月!货照发!但三个月后……”笑声收敛,剩下的是不容置疑的严厉,“我再不见钱,我的流动资金也顶不住了!滚吧小子!”
电话挂断,赵向阳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松懈下来,后背己被冷汗浸透。窗外,造纸厂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声、工人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那是用全部身家性命搏出来的、充满希望的噪音。
改造排污池的工程正如火如荼,地基下陷的意外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向阳紧绷的神经上。追加的预算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麻。两百多万的窟窿,仅仅靠撕掉周德江的催款函、用股份抵债的豪赌,只能解决棉纱供应问题,却填不上眼前这个无底洞。他必须再撬开一个钱匣子。
县农业银行信贷部主任的办公室里,赵向阳坐在宽大的皮质沙发里,对面是梳着一丝不苟分头、表情如同精算器般刻板的刘主任。
“赵总,向阳纺织的贷款余额还没压下来,您这又要追加二百万?”刘主任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慢条斯理地翻着赵向阳带来的厚厚一摞文件——新厂区规划图、省环保所的技术支持函、以及那份至关重要的、盖着省政府大红印章的环保督办文件复印件。“风险太高了。造纸厂……那可是个出了名的烂摊子,现在投入这么大,市场前景如何?回报周期多长?都是未知数啊。”
赵向阳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但声音却异常沉稳:“刘主任,风险与机遇并存。这‘烂摊子’是省里挂牌督办的‘硬骨头’,啃下来,就是政策扶持的标杆。市场?省里推动绿色转型,环保纸是趋势。前景就在这份红头文件里!”他点了点那份督办文件。“至于还款能力,向阳纺织是抵押,向阳纸业是未来。土地缓交三年,省下的就是现金流。追加这笔贷款,是解燃眉之急,更是投未来之机。银行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但雪中送对了炭,回报往往最丰厚。刘主任,您是在投资一个必然成功的‘政治正确’项目。”
刘主任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的“笃笃”声。他再次拿起那份省督办文件,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印章和措辞,又翻看赵向阳提供的与镇政府签订的补偿协议草稿(虽然一百五十万还没完全敲定,但三成的框架己在)。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的嗡鸣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良久,刘主任终于放下文件,长长吁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赵总,你这张嘴,死的都能说活。追加贷款……可以谈。但抵押物必须足值,向阳纺织的抵押率要重新评估上浮。另外,”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赵向阳,“这笔钱,必须专款专用,只用于排污设施和环保改造!我们会派专人监管账户流向。还有,还款计划要细化到季度,容不得半点闪失!”
“没问题!”赵向阳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脸上却只是露出恰到好处的郑重,“一切按银行规矩办。专款专用,接受监管,还款计划明天就送来。感谢刘主任支持!”他伸出手,与刘主任用力一握。那只手,沉稳有力,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这步险棋,终于撬开了一道缝隙
银行追加贷款的消息暂时稳住了设备供应商和施工队,但周德江老爷子那边的三个月期限,却像悬在头顶剑,一天天逼近。赵向阳知道,股份抵押只是权宜之计,真在周老那食言,不仅伤筋动骨,更会彻底失去这位亦师亦友的老江湖的信任和未来的支持。
向阳纺织厂的车间里,机器轰鸣,工人们三班倒赶制一批加急的订单。赵向阳几乎住在了厂里,亲自盯着每一个环节,催进度,盯质量,看成本。财务室里灯火通明,张永年带着人昼夜不停地核算、催收、调度每一分钱。
“赵总!东北那批高端棉麻混纺的尾款,王老板答应今天下午五点前一定打过来!六十五万!”张永年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声音嘶哑却带着兴奋,冲进赵向阳的临时办公室。
赵向阳猛地从一堆报表中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确定?钱不到账,你亲自坐他办公室去!”
“确定!我拿脑袋担保!他货都提走半个月了,再拖我们真翻脸了!”张永年拍着胸脯。
“好!”赵向阳一拳砸在桌上,“这笔钱一到,立刻!马上!一分不少,全部转给南江的周老爷子!走加急电汇,我要他明天一早就看到钱进账!告诉财务,耽误一分钟,我扒他的皮!”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赵向阳坐立不安,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目光死死盯着墙上的挂钟。机器的轰鸣声此刻听来格外焦躁。下午西点五十分,张永年的手机终于疯狂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声音都变了调:“赵总!到了!六十五万!一分不少!”
“立刻办!”赵向阳几乎是吼出来的,抓起桌上的固定电话,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迅速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南江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传来周德江那标志性的、带着点沙哑和匪气的声音:“喂?哪个?”
“周爷爷,是我,向阳。”赵向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却无比清晰坚定,“您查查账。六十五万,棉纱尾款,连本带利,一分不少,刚给您汇过去了。感谢您老的仗义援手,三个月的期限,向阳没敢忘,也绝不会让您老失望!”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赵向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几秒钟后,周德江那洪亮的、带着难以置信和浓浓欣慰的笑声猛地炸响,穿透听筒,几乎震得赵向阳耳膜发麻:
“哈哈哈!好小子!真有你的!硬是让你小子从石头缝里把钱抠出来了?!行!有种!跟你那齐爷爷一样,吐口唾沫就是个钉!”听着周德江爽朗的笑声和那熟悉的、刀子嘴豆腐心的“威胁”,赵向阳紧绷了近三个月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如释重负感瞬间席卷全身。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椅子上,握着话筒的手心,早己被汗水浸透。窗外的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他知道,最凶险的资金断流危机,终于在钢丝上惊险渡过。而前方,是试运行的曙光。
争吵、汗水、不眠不休的抢工……时间在焦灼与期盼中艰难滑行。终于,在合同约定的最后期限前,所有的改造工程奇迹般地宣告竣工。崭新的污水处理设备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新铺设的管道井然有序,厂房外墙也粉刷一新。试运行持续了七天七夜,各项指标奇迹般地全部达标。
万物复苏的气息在空气中悄然弥漫。排污池验收合格的那一天,仿佛老天爷也为之动容,凌渡村迎来了这一年的第一场春雨。细细密密的雨丝,温柔地洗刷着厂区积年的尘埃,也洗刷着人们心头的阴霾。赵向阳特意邀请刘镇长前来剪彩。
崭新的污水处理设备车间里,机器低沉而稳定地运行着。刘镇长在赵向阳的陪同下,走近那台核心设备。他带着好奇和几分难以置信,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着冰冷的金属外壳。一滴冷凝水恰好从管道接口处渗出,沾湿了他的指尖。他捻了捻,凑到眼前看了看,又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只有一股淡淡的、类似雨后泥土的清新水汽。他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啧啧!这德国机器真是神了!黑咕隆咚的脏水进去,清亮亮的水就出来了?这技术……”
“不是德国货,刘镇长。”赵向阳平静地打断他,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他指了指设备控制屏上方一块醒目的中文标识牌,“杭州环保设备厂,自主研发的第三代生物膜处理技术。专利号,都刻在上面呢。”那行清晰的汉字和专利号,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刘镇长凑近了仔细看,脸上写满了惊讶和感慨,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说不出是赞叹还是别的什么。
挂牌仪式选在了生机勃勃的谷雨时节。崭新的厂牌“向阳生态纸业”被一方鲜艳夺目的红绸严严实实地覆盖着,矗立在焕然一新的厂区大门前。现场人头攒动,除了工人、村民,还有不少闻讯赶来的媒体记者。黄毛如今是厂里的保安队长,带着几个手下卖力地维持着秩序。他袖子上崭新的“环保监督员”红袖章在阳光下格外扎眼。他捅了捅旁边同样戴着袖章、紧张得首咽口水的麻子脸:“麻哥!精神点!待会儿你可是拽红绸的!绳子攥稳喽!手别抖!可别跟上次剪彩似的,一激动把横幅都给扯劈叉了!那可就丢大人了!”
麻子脸没好气地瞪了黄毛一眼,想骂句脏话,但看着周围那么多镜头和领导,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只是下意识地在裤缝上使劲蹭了蹭手心的汗。
吉时己到。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彻全场。赵向阳搀扶着穿着笔挺西装、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的李建民,稳步走上铺着红毯的简易主席台。台下,快门声瞬间响成一片,闪光灯亮得刺眼。
“现在,有请我们向阳集团的赵向阳董事长、李建民厂长,为我们揭晓‘向阳生态纸业’的新篇章!”主持人高亢的声音充满激情。
红绸在李建民微微颤抖的手中,被赵向阳坚定地一拉,应声而落!“向阳生态纸业”六个遒劲有力的金色大字,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
就在红绸落地的瞬间,远处原本光秃秃的荒山坡上,突然毫无预兆地响起一阵密集、响亮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咚!啪!”是那种声音洪亮的二踢脚!几十个村民自发地聚集在那里,点燃了准备好的鞭炮。硝烟袅袅升起,弥漫开来,又被谷雨时节的微风缓缓吹散。烟雾散尽处,人们惊喜地发现,那片曾经寸草不生的荒坡上,依稀可见一排排新栽下的小树苗,稚嫩的枝叶在春风中轻轻摇曳,透出勃勃生机!
掌声、欢呼声如潮水般涌起,经久不息。主持人激动地喊道:“现在,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有请向阳集团董事长赵向阳先生宣布重要决定!”
赵向阳走到话筒前,环视着下方一张张洋溢着喜悦和希望的脸庞。他沉稳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遍全场:“今天,‘向阳生态纸业’正式挂牌成立!这标志着一段污染历史的终结,更是一个绿色新生的开始!”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洪亮,带着一种庄严的承诺,“我在此宣布:从今年起,向阳生态纸业的年净利润,将拿出百分之五,专门用于凌渡村的福利建设!改善环境,帮扶乡亲,让我们共同的家园,真正变成绿水青山!”
“哗——!”掌声如惊雷炸响,瞬间淹没了所有声音。许多老工人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拼命地鼓掌。这掌声,是对过去的告别,更是对未来的无限期许。
傍晚,喧嚣散尽。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赵向阳独自一人,缓步走到那片曾经是噩梦之源、如今却焕然新生的污水处理蓄水池边。巨大的池体在夕阳下,平静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清澈的池水倒映着绚烂的晚霞,微风吹过,泛起粼粼波光。那水色,澄澈透明,竟恍惚间泛出了几分赵向阳童年记忆中,凌渡河未被污染前的清澈碧色。
他静静地伫立着,目光投向那片己划归新厂区、曾经属于赵家的宅基地方向。晚风带着的草木气息,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爸,”他对着晚风和池水,低声地、无比清晰地说道,“咱家的地……儿子给您,赎回来了。”
风掠过水面,涟漪轻柔地一圈圈荡漾开去,揉碎了晚霞的倒影,又慢慢归于平静。那涟漪,像一声跨越了漫长十年时光的、迟来却无比郑重的应答,在寂静的暮色中,久久回响。
纺织厂在不断的改革下,也将要迈上一个新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