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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业城，吴侯府深处。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药草苦涩气息，混杂着沉水香燃烧后残留的、试图掩盖却徒劳无功的衰败之气，沉沉地压在“静观斋”的每一寸空间。厚重的锦缎帷幔低垂，隔绝了窗外江南冬日难得的暖阳，只留下几盏长明灯在阴影中摇曳，投下昏黄而摇曳的光晕，将室内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近乎凝滞的迟暮里。
鲁肃躺在宽大的檀木软榻上，锦被厚重，却似乎无法抵御那从骨髓深处透出的寒意。他原本方正刚毅的脸庞，此刻深陷如削，颧骨高高凸起，蜡黄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骨骼，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唯有那双曾经闪烁着睿智与宽和光芒的眼睛，此刻虽深陷在眼窝中，却依旧残留着一点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火苗，死死盯着头顶绣着云鹤纹的帐顶。
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令人心悸的嘶鸣，每一次微弱的咳嗽都牵动着全身，仿佛要将最后一点生命力榨干。侍立榻旁的医官面如死灰，手指搭在鲁肃枯柴般的手腕上，感受着那微弱、急促、时而中断的脉息，额头冷汗涔涔。几个心腹侍女捧着药碗，里面浓黑如墨的汤汁早己冰凉，却无人敢上前劝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绝望。
“咳咳…咳咳咳…” 一阵更加剧烈的呛咳毫无征兆地爆发！鲁肃的身体如同离水的虾米般痛苦地弓起，蜡黄的脸瞬间涨成不祥的紫红！他猛地侧头，一口粘稠、暗红、带着令人作呕腥气的浓血，如同决堤般狂喷而出！
“噗——！”
暗红的血污，星星点点，溅满了洁白的锦被边缘，更有一部分，如同命运恶意的泼洒，正正喷在侍立榻前、正欲俯身探视的一位“心腹侍女”捧着的漆盘边缘！那漆盘上，放着一方素白的丝帕。
侍女猝不及防，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刺目的污秽。她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榻上痛苦抽搐、气若游丝的鲁肃，又迅速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绝非恐惧的异样光芒——那是混杂着震惊、急切与一丝冷酷的光芒！她强压住身体的颤抖，仿佛只是被吓到，慌忙将沾了血污的漆盘和丝帕放到榻边矮几上，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作势要为鲁肃擦拭嘴角。
“滚…都…滚出去…” 鲁肃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濒死者的暴戾。他枯瘦的手无力地挥动着，仿佛要驱赶走眼前的一切，包括那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医官和侍女们如蒙大赦，不敢有丝毫犹豫，纷纷躬身，小心翼翼地倒退着退出内室，厚重的门扉被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
静，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鲁肃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如同破败的风箱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
当最后一丝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当确认内室再无旁人，那个被喷了一身血污的“侍女”，猛地抬起了头！方才眼中的惊惶和卑微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与锐利！她动作快如鬼魅，没有丝毫迟疑，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极其精巧、不过拇指大小的琉璃扁瓶，拔开塞子，将瓶口对准矮几上那方沾了鲁肃咳出暗血的素白丝帕！
暗红的血点迅速被瓶口内一种无色无味的药液浸透、吸附！不过数息之间，丝帕上沾染的血迹竟如同被无形之手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几处极其细微、几乎不可察觉的痕迹！而琉璃瓶内的药液，则迅速变成了与鲁肃咳血一模一样的暗红色！
做完这一切，“侍女”迅速将琉璃瓶塞紧，藏入怀中。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矮几，扫过榻上再次陷入半昏迷状态的鲁肃，最后落在鲁肃因为剧烈咳嗽而滑落枕边、露出一角的——一方折叠得异常整齐的、泛着陈旧光泽的深青色帛书！
那帛书质地特殊，绝非普通绢帛！边缘隐约可见褪色的朱砂印痕！更重要的是，帛书一角，似乎用极其细密的针脚，绣着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符号！
“侍女”的心脏狂跳起来！她认出了那个符号！那是江东最高机密文牒——“朱方秘库”的专属印记！朱方，乃吴郡古地名，更是孙权秘密营建、储藏国之重器的绝密之所！鲁肃病榻之侧，竟有此物！
机不可失！“侍女”眼中寒光一闪，如同捕猎的夜枭！她屏住呼吸，脚步轻如狸猫，无声无息地靠近榻边。枯瘦的鲁肃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对外界似乎己无知觉。“侍女”的手指如同最灵巧的探针，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稳定，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探向那方深青帛书……
荆州，襄阳，州牧府深处密室。
灯火通明，却依旧驱不散空气里弥漫的沉重压力。巨大的长江水域图铺满整面墙壁，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最新的吴军水寨布防和水下暗桩，最刺眼的，是代表“赤焰藓”蔓延区域的暗红色标记，如同不断扩散的毒疮。
刘备负手立于图前，背影如同绷紧的弓弦。关羽、张飞、赵云侍立两侧，脸色凝重。诸葛亮则伏在另一张长案上，羽扇搁在一旁，面前摊开无数写满推算符号和潦草批注的皮纸、竹简，他正用一支细笔，在一张绘制着“破冰铧”内部构造的图纸上飞速修改，标注着硝石储仓的位置和水流喷射管道的角度。林砚坐在一旁矮凳上，脸色依旧苍白，背后的伤口隐隐作痛，但他强撑着精神，用特制的炭笔在一块打磨光滑的木板上，勾勒着蜂窝状喷口的铸造模具图样，每一个孔洞的角度、大小都需精确到毫厘。匠作营昼夜不停的金属撞击声，仿佛透过厚厚的墙壁隐隐传来，如同战争的倒计时。
“孔明，林卿，” 刘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并未回头，“‘寒流喷枪’之策，硝石用量巨大，深井寒水汲取亦需时日…三日之期，转瞬即至。那‘蚀甲箭’三千之数，匠作营…可能如期？” 他没有问“破冰铧”，那巨大的铸造物所需时间显然更长。
诸葛亮停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眼中血丝密布：“主公，蚀甲箭箭镞铸造、沟槽开凿、毒浆浸麻、密蜡封存…工序繁复，匠作营己是竭尽所能，昼夜不息。然…三千之数，寅时之前，恐难齐备。能得两千五百支，己是极限。” 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
林砚也放下炭笔，声音低沉：“蜂窝喷口模具尚需最后校准，硝石储仓隔水密封亦需反复测试…破冰铧…最快也需再等一日。”
沉默。沉重的压力几乎化为实质。每一刻的拖延，都意味着对岸周瑜有更多时间培育那恐怖的赤焰藓，驯化更多的水傀！意味着长江天堑，变得更加难以逾越！
就在这时，密室角落一道极其隐蔽的、覆盖着厚重毡毯的小门被无声推开。一个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单膝跪地。正是州牧府影卫统领，荆影。他全身笼罩在深灰色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
“主公，军师！建业急报！” 荆影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金属摩擦，带着风尘仆仆的寒意。他双手奉上一个用特殊油布层层包裹、仅有巴掌大小的扁平铜盒。铜盒密封处，烙印着一个奇特的、形似飞燕的暗记。
诸葛亮眼中精光一闪！他立刻起身，接过铜盒。刘备也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关羽、张飞、赵云瞬间绷紧了身体。林砚也强撑着站起身，目光紧紧锁住那小小的铜盒。
诸葛亮从怀中取出一柄薄如柳叶的特制钥匙，插入铜盒侧面的锁孔，轻轻一转。机括轻响，盒盖弹开。里面赫然是：
1. 一枚拇指大小的琉璃扁瓶，瓶内是暗红粘稠的液体。
2. 一方折叠整齐、带着陈旧光泽的深青色帛书。帛书一角，那褪色的朱砂印痕和微小的绣纹符号，清晰可见！
“此血，” 荆影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如同惊雷炸响，“乃鲁肃今日榻前所咳！属下以‘燕归’秘药置换取得。此帛书，乃自鲁肃枕边‘取阅’后复归原位，其上有‘朱方秘库’印！”
“鲁肃？！” 张飞失声低呼，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他快死了？！”
刘备和关羽的瞳孔同时收缩！鲁肃病危？！这个消息本身就如同重磅炸弹！而从他枕边取得的、带有“朱方秘库”印记的帛书…更是石破天惊！
诸葛亮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恢复磐石般的稳定。他首先拿起那琉璃扁瓶，拔开塞子，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熟悉的、带着浓重铁锈和腥甜腐败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这气息…与林砚描述的水鬼“脓血”气味，何其相似！只是更加微弱，更加…精纯？！
“星髓…侵蚀之血！” 诸葛亮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他立刻将琉璃瓶小心盖好，目光转向那方深青帛书。他深吸一口气，将帛书缓缓展开。
帛书质地坚韧，显然经过特殊处理。上面并非文字，而是绘制着一幅极其复杂的、如同迷宫般的山川地形图！图上山势险峻，河流蜿蜒，标注着无数细小的、如同蝌蚪文般的吴地古称和方位符号。而在图卷的中央，一处被群山环抱、标注为“朱方禁地”的深谷之中，用醒目的朱砂勾勒出一个特殊的标记！
那标记并非建筑，更像是一个…**陨石坑**的抽象图示！坑底中心，赫然用更加浓烈的朱砂，点出几个不规则的、闪烁着微光的点！旁边，还有一行极其细小的、以失传鸟篆写就的注释！
诸葛亮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几个朱砂点和那行鸟篆注释！他深邃的眼眸中，星辰急速流转，浩如烟海的记忆被疯狂检索！片刻之后，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足以刺破一切阴霾的、狂喜与惊骇交织的光芒！
“找到了！” 诸葛亮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指着帛图上那陨石坑中央的朱砂点，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朱方禁地！陨星天坑！孙权所得‘星髓寒铁’…便在此处！” 他目光扫过那行鸟篆注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虚空的震撼：
“此注云：‘天坠荧惑，其核幽蓝，触之如握玄冰，然…**其光妖异，久视夺魂，近之则血肉消融，草木疯长，唯以‘玄阴重水’覆之，方锁其芒！**’”
“玄阴重水？” 刘备、关羽、张飞、赵云同时低呼，不明所以。
“玄阴重水…” 林砚却猛地瞪大了眼睛，失声叫道：“是…是水银（汞）？！”
“正是！” 诸葛亮斩钉截铁，眼中精光爆射！“水银至阴至重，能隔绝阴阳，锁闭奇物异力！孙权必是以巨量水银灌注天坑，形成‘汞池’，将那蕴藏星髓异力的陨星核心浸泡其中！以此法…**禁锢**其蚀骨销魂之害，只取其激草木疯长之利！用以培育那赤焰藓！”
他猛地将帛图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智慧的火光在他眼中熊熊燃烧，瞬间照亮了所有迷雾！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星髓寒铁，核心异力被汞池禁锢消磨，逸散出的残余之力，虽能刺激赤焰藓疯长结壳，却己大大削弱了其‘蚀骨销魂’的恐怖威能！故周瑜所育水傀，虽状如活尸，行动迅捷，却远未达到古籍所载‘触之即溃，血肉成泥’的骇人地步！此乃孙权行险，以汞池强行‘驯化’天外凶物，为己所用！然，汞池锁星髓，亦如双刃悬顶！一旦汞池泄露，或星髓异力冲破禁锢…”
诸葛亮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洞见：
“鲁子敬！好一个鲁子敬！他非是泄露，他是在…**示警**！更是为我等…**指明破局之匙**！” 他目光如电，扫过案上那琉璃瓶中的暗红血污，扫过帛图上那被朱砂重点标注的陨石坑！
“星髓核心被汞池禁锢于朱方！周瑜水寨藻田所用，不过是其外围碎片！核心既在朱方，若能毁其汞池，释其凶煞…星髓异力失控反噬之下，莫说赤焰藓，整个朱方禁地，乃至…建业城！恐将…**生灵涂炭**！此乃同归于尽之局！鲁肃不忍见孙权行此逆天之举，祸及江东苍生！故以血为引，以图为匙！将此惊天秘辛，托付于我！”
密室之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轰鸣！
鲁肃病榻咳血，竟藏着如此惊天的秘密与悲悯！孙权以水银锁星髓，行险培育赤焰藓，如同在火山口上起舞！而鲁肃，这位孙刘联盟最后的基石，在生命的尽头，用这种方式，将一把足以点燃整个江东的钥匙，递到了他们手中！
刘备缓缓闭上眼睛，复又睁开。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震惊、敬佩、惋惜，以及一丝…冰冷的决断。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墙壁上那幅巨大的长江水域图，声音低沉，却重如泰山压顶：
“传令！‘破冰铧’、‘蚀甲箭’，不惜代价，昼夜赶工！目标，不再仅是破赤藓、焚水寨！”
他的手指，猛地越过长江天堑，狠狠点向地图东南方，那标注着“吴郡”的广阔地域，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目标——朱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