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紧贴在后车座上的人皮,微微泛着褐色。
更准确说是一张完整的人皮,如同被熨烫在车座上的保鲜膜,却保持着人体的轮廓。
阳光透过车门照射进来,能清晰地看到皮下纹路和每一处关节的褶皱。手指的螺纹、膝盖的凸起、甚至脚趾间的连接都很完整。
没有五官的脸像被抹平的蜡像,只在原本该是嘴的位置留着一个微微凹陷的椭圆。
之所以能看出来,恰恰是因为鱼人有刚刚好奇伸手揭了一下。这一揭,就揭了大半张的人皮,上半身连同脑袋部分往下弯曲着,手臂从座椅边沿滑落,指尖垂在脚垫上。
乍一看就像个人弓着身耷拉着脑袋坐在车后座上。
怪不得鱼人有能直接吓晕,而跑到一边不停干呕的陶姜浑身都在颤抖,吐了半天没吐出什么来,整个人也是瘫坐在地,盯着车辆这边像是盯着恶鬼。
沈确见状,将车上一瓶没开封的纯净水拿在手,拧开盖子,走到陶姜身边,递给她。
他的脸色也很难看,明显也是在强压着不适的生理反应。
陶姜一看这水是从车上拿过来的,脸色又是一变,冲着沈确摆摆手,扭头又去吐了。
乔如意算是最直接的目击者了,距离后座上的人皮不到半米,人皮上的褶皱、斑痣都看得清楚。
除了她就是行临。
行临虽说眸色暗沉,可眼前这张人皮并未让他变了神色。乔如意自认为能挺住,直到瞧见人皮的手背上那个如芸豆般大小的胎记时,她蓦地退出车内,后背贴着车身,强烈的反胃感一阵阵袭来。
除了想吐,还有极其强烈的情感波动,似悲伤,又似愤怒,还有说不清的无力和绝望。
她耷拉着脑袋,呼吸急促,努力去平复内心的震惊。
那个似芸豆大小的胎记她见过,在冯师傅的手上。第一次从他手里接过缰绳时,她就看见了他手背上的胎记。
这种感觉要怎么形容?
就是前两天还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大活人,此时此刻竟只剩下一张人皮黏在车上。
乔如意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阳光那么努力地从云层的裂缝里钻出来,将雅丹堆旁的六辆车照亮,目的就是要大家看到这一切吗?
她竟觉得冷。
从未有过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出来,多强烈的阳光都没用。
行临绕到这边来,抬手轻轻拍了拍她后背,“你怎么样?”
乔如意暂时还开不了口。
她一张口,反胃的感觉就会强烈。
周别刚刚一直在照顾鱼人有,所以并没瞧见车里的情况。见一个个的面容有异,就愈发好奇。
走上前,冒冒失失地就朝着车里看了一眼。
“什么这是?”跟鱼人有最开始的反应一样。
别怪他好奇,也别怪他会这么问,正常人谁能想到车里会有一张人皮?
行临刚想提醒他别近看,下一秒周别大半个身子就探进车里了。行临叹气,在心里默数:1、2、3。
就听周别惊喘一声,下一秒后脖领就被行临一把薅住,生生将他从车里薅出来。
周别呼吸加促,鼻翼不规律翕动,上下牙都在打颤,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都是断断续续的,“是不是我、我看错了?不、不会是真的……对吧?”
高大的身子都在晃悠。
行临一手撑着他的后背,以防他跟鱼人有一样晕过去。“你没看错。”
周别满眼惊恐,喉结滚动。
“能站住?”行临问他。
周别下意识扭头看向行临,着实是吓傻了,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行临在说什么。
行临见状,干脆低声命令,“站好了。”
命令是管用的,周别一下就站得挺直,显然脑子还是懵的。
行临看向乔如意,刚要开口,就听乔如意说,“我没事了,可以继续。”
她的声音很轻很低,浑身无力,但还在努力坚持。行临见她脸色泛白,一双美眸还隐隐泛红,心口泛起莫大的疼意。
他说,“待在这。”
似命令口吻,可又包藏关切。
但乔如意素来都不是温室花朵,在历经恐惧之后,她明显比其他人能很快接受现状。
她直起身,“我也想看看其他人。”
四辆车,安静地瘫放在更安静的雅丹堆旁。
除了他们最先看见的尾车,后座出现了人皮外,其他三辆车上都有人皮。
跟尾车上的一模一样。
老冯和其他牧民全都遇害。
有的在驾驶位,有的在副驾,有的在后座。总之,都是在他们休息时被剥了皮。
只剩下一层皮。
骨肉呢?毛发呢?衣服呢?
乔如意和行临找了周围一大圈都没看见,就好像这些人被生生剥了皮后,皮里的血肉、筋骨、毛发等等都被人带走了。
二十分钟后,车子上的人皮都被挪了出来。
是行临、乔如意和沈确亲手揭的人皮,其他三人有心无力。周别几番想上前,可一看到那层近乎透明的皮,胃里就翻江倒海。
陶姜恐慌,问行临,“他们会不会像昨晚的尸体那样,发生尸变?”
行临很肯定道,“不会。”
鱼人有有气无力的,“那他们……怎么办?这车子还怎么开?”
“车子正常开。”沈确语气淡然。
一听这话,鱼人有瞪大双眼,指着车子,“都出人命了,还开?”
“不然你步行?”沈确反问。
鱼人有豁出去了,“我宁可骑马!”
沈确冷笑,“骑马?你高估自己了吧。”
鱼人有本就受惊一场,恐惧在心底沉淀多了就成了愤怒。搁平时,他绝不会反驳沈确,今天炸了。
“你瞧不起谁?就你能?你能你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
一嗓子吼出来,倒是发泄了不少情绪。
沈确却不吱声了,似欲言又止。
气氛一时间变得难堪。
还是行临打破了沉默,“马,你骑不上了。”
鱼人有对车子有了恐惧心理,问行临,“咱们都走了这么多天了,是不是也快到了?骑马是没车子快,但也不是不行吧?”
行临的视线看过去,眸色深沉,“它们载不了我们,它们也回不去了。”
其他人闻言一惊,纷纷朝不远处的马匹看去。
这一看,是他们终身都难忘的场面。
不远处迟迟不肯上前的六匹马都显得很急躁,尤其是照夜,它在原地走来走去,嘴里还发出低低的嘶吼声。
几声嘶吼过后,就见照夜突然跪在地上,怎么挣扎也爬不起来了。
不光是照夜,还有乌骓和其他几匹马,突然就都跪在地上,低低嘶吼,像是在经历很大的痛苦。
乔如意愕然,抬步就要上前。
手腕却被行临一下控住了。
她回头瞅他,他却低低说,“晚了。”
什么晚了?
很快,大家就都明白行临口中的“晚了”是指什么。
先是照夜,仰头朝天嘶吼了一声,紧跟着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突然瘫在了地上。
乔如意就眼睁睁地看着它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变薄……变薄,最后竟只剩下一张马皮……
它的骨肉,甚至是皮毛竟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跟车上那几张人皮一样,只剩下了一层皮。
其他几匹马也同样遭遇。
乌骓是最后倒地的,它一直强挺着,先是朝着行临的方向叫了声,那一声高亢像是一种诀别。
之后就见它拼了命地一点点凑到照夜身边,低低呜咽着,试图用头去碰照夜,最后马头一低,靠在照夜身上。
很快,乌骓也化成了一张皮。它刚刚拼尽全力的告别,恍似一场大梦了。
乔如意抿着唇,胸腔急促起伏,被行临控着的手紧攥,指节都泛白。
亲眼看见这些马怎么生生变成一层皮的,想来冯师傅他们的遭遇也是如此。
不见凶手,不管是人还是马身上都没伤口,干净得连半滴血都没见到。
这种死法,乔如意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鱼人有一脸惊悚地指出去,“它、它们变成皮了……”又朝着车子的方向看了看,哆哆嗦嗦道,“都、都变成皮了!”
行临挨着鱼人有,抬手照着他的后脖颈就是一下子。
快准狠。
鱼人有又直挺挺地倒地了。
好在这里不是盐碱地的黑戈壁,长年累月的沙粒构成了地面的柔软。
陶姜警觉,“行临,你干什么?”
行临淡淡应声,“怕他应激。”
陶姜整个人也是不舒服,但还是担忧地看了一眼鱼人有。沈确看穿她的心思,很难得地解释了句,“这个时候打晕他是为他好。”
陶姜艰难点头。
行临这次没提出焚烧的要求。
在大家都显得无所适从时,他戴上了手套,半跪在地,用手去刨沙土。
没有工具,他就以手代劳在地上挖坑。
乔如意虽说心里难过,但理智尚在,她一下明白行临的想法,二话没说上前,掏出手套戴好,也跪在地上刨坑。
沈确眼瞧着乔如意眉眼间的坚定冷静,想着,就眼前这场面连爷儿们看了都受不住,她一个这么瘦瘦弱弱的女子,最后竟能这般从容面对。
是他心里的成见,对她始终抱有意见,导致他从一开始就没认认真真地去了解她。
她着实不简单。
也对,简单的女人哪会出现在这里。
他也上前帮了忙。
这里虽说地面绵软,但真要挖个大坑并非容易的事。
周别和陶姜见状也加入了挖坑行为。除了昏着的鱼人有,这五人都默不作声地跪在地上挖坑,手上的动作十分坚决。
人多,坑挖得也快了。
六个长条大坑就挖好了。
这是行临的决定,将他们葬在这里。如果有命从古阳城里走出来,再经过这里的时候,他会带他们和它们回家。
下葬时行临没让他们帮忙,除了乔如意。
他从乔如意眼里看见了坚决,所以深知,阻止不了她。
一人一马一坑。
每个坑其实分了高矮层,马在高层,类似古墓中守着墓门的陪葬战马,人在低层,能安眠安息。
其他几个坑都是如此,乔如意跟着行临一起,将人皮和马皮挨个放入坑中,往里埋沙时她觉得,这完全就是古代墓室的简化版。
他们挖坑的时候都是按照行临的要求来,当时不觉得,现在一看便觉怪异。
“你不打算说些什么?”只剩她和行临两人的时候,她便直接问了。
其他人都去清理车辆和腾挪物资了,接下来的路需要车,总不能因为车上有人皮就弃之不用。
这样一个环境下,有一辆车在,那就相当于有了定海神针。
行临知道乔如意有话说,而且依着她的聪明劲,在来之前她就猜到冯师傅他们有危险。
只是眼前的状况显然超出她的估算。
其实,也超出行临的预判。
行临仔细将一抔土撒下去,“你想听什么?”
乔如意埋土的工作没停,虽没抬头,但语气很坚决,“事到如今,我想有些事你需要给我们一个交代了,这是你之前说过的。”
她顿了顿,抬手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事情不是朝着最坏的方向去了吗,你心里的侥幸没能实现。”
现在再回头想他说过的话才明白,他就是在看冯师傅他们有没有出事。
如果安然无事,想必有些话也就不必说了。如今,冯师傅一行人惨死,被某种力量剥得只剩了皮。还有那些马,都是从马场里精挑细选出的六匹,也瞬间化成皮。
这种情况下,行临还能隐瞒什么呢?
“当你看见那些车的时候,你就知道冯师傅他们肯定出事了,那些马……”乔如意分析缜密,“还在活蹦乱跳时你就知道它们活不长了。”
她想到行临之前对乌骓的行为,果然是一种告别啊。
行临停了手上的动作,转头看她。乔如意挨得他很近,眼角余光就能察觉到他在盯着自己瞧,下意识抬头看他。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她脸上,似打量。
这种反应令乔如意一时间发懵,什么情况?正要开口问他,就见他摘下手套,伸手探向她的脸……
乔如意哪会料到他有这举动?脸就下意识朝旁一闪。
是下意识的警觉反应。
行临的手擦着她耳垂悬空,少许,他眉眼似染上无奈,低叹,“你脸脏了,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