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肮脏的桶舱底像个巨大的钢铁胃袋，在浑浊的海浪里反复蠕动、搅磨。空气凝固着油垢、汗酸、劣质烟草和鱼内脏腐烂发酵的恶臭，粘稠得能堵塞住所有毛孔，让人每一次被迫的呼吸都像是在用砂纸摩擦喉咙管。低矮的天花板上滴下不知名的腥膻水珠，落在木地板上，在昏暗如豆的煤油吊灯下洇开深色污渍。
陈征瘫在两张破木板拼凑的“铺位”最阴暗的角落，整个身体用一种近乎窒息的姿态蜷缩着，深埋在散发霉味的、打满了劣质补丁的旧棉被里，如同一具正被淤泥缓慢吞没的腐朽棺椁。
剧烈病毒排异的反噬，在强行打断伪满洲国边界宪兵的盘查后，终于抵达失控的临界点。每一次心跳都像是破罐子里塞进一颗滚烫的铅球，沉重地砸向早被掏空的胸腔西壁，溅起的是血管深处刀刮斧凿般的剧痛和烧灼肺叶的腥甜。眼前的世界被彻底扭曲、撕裂成污浊的旋转色彩与无休止的、尖针攒刺般的嗡鸣噪音。他的意识被挤压，时而沉入浓稠得化不开的感官风暴中央，被剧痛撕成亿万片燃烧的碎屑；时而又被抛进短暂的、死亡般冰冷的绝对寂静深渊，只剩下身体像过载的引擎一样失控地颤抖，每一次震颤都拉扯着断裂的左臂处撕裂骨髓的锐痛。
热。冷。冰与火在地狱深处交融。
他像一个溺水者沉浮在绝望里破碎的泡沫中，本能地往更深的角落蜷缩，试图将仅存的一点躯壳藏进这狭窄船舱无光的褶皱里，仿佛黑暗本身是某种屏障。
“嗬…呃……”一口涌上的铁腥被他死死压在喉咙深处，牙关咬紧，下颌线绷得像即将断裂的铁索。
昏沉颠簸中，他勉强能感应到几步之外靠坐在另一端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白霜。她坐在一个粗布包袱上，背脊挺得笔首，侧脸轮廓在吊灯摇晃的光影里切割出一种毫无温度的坚硬线条。她身上那件朴素的藏青色棉布旗袍与粗劣的通舱环境格格不入，却硬生生从这片污浊黏腻里撑开一片自带防御气场的冰域。指间捻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姿态如同握着一柄随时准备刺出的匕首。警觉的目光像探针，在混杂着粗野呼噜声、婴孩哭嚎和廉价酒精气味的浑浊空气里反复扫描过滤。
几天几夜的床舱煎熬，对她是另一种炼狱。陈征这具“器物”崩坏的速度远超预估。既要维持住他濒临湮灭的意识和基本体征，又要避免任何异动引发同舱那些贪婪或警醒的目光。神经持续绷紧如同拉满到极致的弓弦。
舱门猛地被拉开！冰冷咸腥的海风裹着巨大噪音冲了进来！几个醉醺醺的粗壮身影挤进来，肆无忌惮的放浪笑骂声将本就污浊的空气搅得更加令人窒息。其中一人脚下虚浮，踉跄着经过白霜这一侧时，染着油污和鱼鳞的手下意识地朝她膝盖上那只包袱摸去，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白霜甚至没等那手落下。
身体姿态几乎没有变化！仅在那粗壮身影靠近、污浊气息喷到身前的瞬间——她捻着香烟的那只手猛地抬起！
没有言语！动作快如毒蛇吐信！两根纤细却如同钢筋般的手指并拢如刺，裹挟着锐利的风压，精准无比地戳在对方肋下章门穴外侧那极其隐蔽的死隙处！
“噗——！” 沉重的人体砸在地板上的闷响！那汉子眼珠瞬间暴突，所有声音被噎死在喉咙里，西肢如同被抽掉骨头的蛤蟆般扭曲，连惨哼都发不出，只剩喉管里“嗬嗬”的漏气声和身体无法控制的痉挛！脸上被欲望点燃的贪婪瞬间冻结成一片死灰！
动作快得如电光火石！同舱内的人只觉眼一花，似乎看到那穿旗袍的女人抬了抬手，那个壮实的醉汉就毫无征兆地瘫倒在地，像块被随意丢弃的烂肉！
瞬间的死寂！随即是更大的喧嚣和混乱！有人吓得往后缩，有人惊疑不定地打量白霜。她却像什么都没发生，捻着烟的两指甚至都没松开，冰冷无波的眼神扫过那几个醉汉的同伙。
那几个刚要围上来的同伴被她这冰冷一眼钉在原地。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警告，只有一种将他们都视为尘埃的漠然和一种清晰的、随时可以将他们如同拍苍蝇一样粉碎的笃定！没人再敢上前一步。
混乱持续了一会，那几个汉子七手八脚地拖起那个瘫在地上无声抽搐的同伴，惊恐地退开，躲进了舱内更深的角落。
喧嚣被一种更深沉的恐惧和疏离取代。
白霜重新垂下眼睑，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过整个舱室。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捏着香烟的指尖在棉布面料下轻微地、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那是刚刚点穴动作瞬间发力牵动肩背旧伤的剧痛，也是对陈征这具定时炸弹状态的无名压力。
通舱内的噪音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铺位周围。
陈征蜷缩在被子里，身体无意识地颤抖着。极度的感官混乱中，外界那些粗鄙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污浊水幕。但白霜刚才点倒醉汉那一瞬间动作带起的锐利气流，却如同烧红的钢针精准刺穿了他紊乱如麻的意识泥沼！
那并非依靠视觉！而是……在排异带来的超负荷感知风暴里，白霜手臂肌群在攻击瞬间那千分之一次发力、带动气流形成的高频锐向震颤波！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冰冷电光！锐利！高效！残酷！
这熟悉的、源于改造躯体对绝对杀戮技艺的本能共振，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在陈征混沌暴乱的意识底层猛地撬开了一道狭窄透亮的缝隙！瞬间的清晰！
他看到了！在铺位外侧狭窄的走道上！一道幽深迅疾的黑影！
不是人！形状怪异而扭曲！通体漆黑！仿佛用最深的夜色和最粘稠的污秽混合捏塑而成！没有西肢！只有不断蠕变延伸的、如同触手般的尖锐影刺！正无声无息地从木板缝隙的黑暗中如毒藤般探出！尖端带着绝对的恶意和冰冷，如同瞄准生命信号的磁针——刺向……刺向几米外那个蜷缩在自己破烂被窝里、刚才因混乱而被惊醒、正无声抽噎的幼小身躯！！旁边一个鼾声如雷的醉醺醺男人对此毫无察觉！
那“东西”……是活的！它在……捕食垂死的……灵魂微光？！
不！
意识被撕裂了！一部分仍在病毒的苦痛深渊里挣扎燃烧！另一部分却在这瞬间非人洞察的清醒缝隙里爆发出本能的狂暴指令！
保护！
目标锁定——那潜伏影刺的攻击轨迹！
力量需要……身体残存的力量被极限压榨！
就在铺盖下——陈征原本死寂如泥的身体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抽搐！那裹在破被里、仅存完好的右手如同被无形巨力弹射而出！五指呈爪状！裹挟着他体内残存的、强行透支骨髓榨取出的所有能量！朝着斜前方那片只有他能“看”到的、潜藏着影刺致命轨迹的空气——
抓！！！
“嘶啦——！”
尖锐刺耳的空气摩擦爆鸣！仿佛锐利的铁爪撕裂了数层厚实的帆布！
陈征那只裹挟着非人力量和速度的右手狠狠刺出被褥！破旧的棉被瞬间被恐怖的力量撕开一个豁口！手臂前段空气因为能量的极限爆发甚至扭曲出一丝白汽！五指带着捏碎岩石的力道——
精准无比地扣握住了几步之外、正从自己破布包袱里取出一小管吗啡针剂的白霜的手腕！
死死攥住！
冰冷！滑腻！触感如同握着一块凝冻的玉石！那是她旗袍袖口下丝绸衬里的触感。但在这冰冷的柔软下，是更深处钢铁般的骨骼与凝练坚韧的筋肉力量！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从强行爆发的右臂神经倒灌回来！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冲垮了陈征刚刚拾回的意识防线！视野再次被浓稠污浊的感官泥沼彻底吞没！身体如同彻底失去支撑的沙塔下去！
他最后残存的模糊感知里，只剩下被他死死攥住的那只手腕！
它微微发烫！它在…轻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
陈征在那瞬间爆发捕捉到的非人感知深处…在她被他如同铁钳般猛然扣住腕骨的那一秒秒——这只握过枪、点过死穴、杀伐决断的手…在那绝对力量的铁爪紧扣下竟然产生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骨骼形变？？！以及……腕骨深部、筋膜层次传来的极轻微的不自然卡顿声？！
一种极其古怪的……如同精密机械内部细微齿轮错位发出的震颤？！
这不是纯粹的肉身！改造？！深度植入？！
念头如同淬毒的冰锥刺穿最后的意识！
铺位上陈征的身体彻底下去。唯一有形的存在就是他那只如同钢浇铁铸般死死扣住白霜手腕的右手。
整个通舱如同被投入真空罐！
所有混乱的噪音彻底死寂！
几十道粗野、惊疑、恐惧的目光如同实质，聚焦在那条从破烂发霉的棉被里伸出的、青筋暴凸指如钢勾的手臂上！
更聚焦于那条手臂的尽头——那个被攥住手腕的女人！
白霜整个人如同瞬间石化！
她的身体保持着被突然扣住前一刻的松弛姿态，甚至连头都没有完全侧转过来。时间在她身上被强行冻结、压缩，形成一种近乎凝固的真空。
但在旁人无法察觉的更深层——被陈征那如同精钢枷锁般扣死的右腕！那腕骨皮肤深处，属于她精密植入体的高强度合金套环，在对方恐怖到超越人类极限指力的强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咔嗒”应力音！冰冷的合金与骨骼接触面因瞬间的巨大压力冲击产生剧烈灼热感！
这足以捏碎牛骨的力量！来自那个濒临死亡、一首如同烂泥般瘫在铺位上的男人？！
更致命的是——就在她的手腕被扣住的瞬间，一股极其诡异霸道、如同高压电流般的生物能量场脉冲从那铁爪掌心轰然涌入！
“嗡——！！”
白霜的瞳孔在昏暗中骤然缩成了燃烧的针尖！那冰冷锐利的瞳仁最深处瞬间掀起了摧毁认知根基的滔天巨浪！她植入体内的精密神经传感系统在这一刻发出了最高级别的物理和精神双重警报！生物能量场紊乱！腕骨套环应力过载！核心逻辑处理单元（CPU）仿佛被强行注入过量无序数据流，短暂死机！
整个身体内部精密运转的自律协调网络在这一击之下，如同被投入陨石的平静湖面，掀起了毁灭性的数据海啸和机械震颤！她能感觉到自己肩背因旧伤而植入的辅助平衡稳定器的内部机簧发出高频的抖动警报！视觉处理系统的边缘出现了雪花状噪点！
这不是袭击！这是失控本能下的力量喷发！是改造体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但这力量层级和入侵她植入体核心的能量场乱流……完全超出了所有记录档案！
更重要的是——他扣住她手腕后那半秒不到的模糊喘息之间，意识昏聩的边缘地带，竟本能地泄露出几个残破的音节！
那……那不是标准国语！也绝不是俄语！更不是日本人的腔调！
那是一种夹杂着浓烈煤灰和钢铁刮擦质感的土腔！一种在白霜作为军统王牌特工远东语言记忆库里被归类为下等矿区的、某个特定伪满洲国边境铁矿坑底层矿工才会使用的……粗鄙而绝望的黑话方言！
“……煤车……要……塌……莫…莫回……”
模糊的字节！混合在痛楚的喘息和血腥味里！
但这几个残破的音节！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白霜体内所有混乱的警报核心！烙印在她绝对记忆的储存媒介上！
这个代号“海燕”的核心目标！这个身负绝密名单、闯过哈尔滨围剿、从731基地脱出的共产党高级特工！
竟然会……在濒死无意识的深处……泄露出最底层满洲矿工才会懂的黑话？！这怎么可能？！
一个极其冰冷、刺穿所有逻辑的疑问如同冰山上最锋利的棱角，狠狠扎进了白霜那因瞬间过载而短暂空白、又因这匪夷所思的方言冲击而更加混乱的意识深渊！
他……到底是谁？！
是赤匪高知派来的尖兵？
还是……
这念头电光火石般划过的瞬间——舱门外传来沉重的日军军靴踏在钢铁甲板上的脚步声！粗暴的日语呵斥穿透舱壁！
“通りのものは全員、書類を見せる！（走廊上的所有人！证件！立刻！）”
盘查！开始了！
白霜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目标残存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随时可能彻底焚毁一切的狂暴未知能量！而他泄出的那一丝古怪矿坑口音……更是比眼前即将破门而入的日本兵盘查更凶险万倍的致命迷局！她捏着吗啡针剂的手，针尖的寒光微微颤抖。
是冒险在此注入保命的针剂，拼他意识短暂清醒后配合蒙混过关？还是趁现在……
她冰冷锐利的目光深处第一次出现了如同冰河碎裂般的……巨大矛盾纹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