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搜捕海燕
我穿进伪满洲国档案时,哈尔滨正全城搜捕代号“海燕”的中共特工。
同事临死前嘶喊着:“谁都可以活!只有‘海燕’必须死!”
当晚警队档案室被人纵火,所有日伪内奸名单付之一炬。
我躲在巷口阴影里,看着墙上新鲜的通缉令赫然印着我的脸。
衣袋中却突然摸出张纸条:“同志,明晚八点,松花江旧船厂见。”
——署名竟与通缉令上的名字一字不差。
哈尔滨冬天的风,根本不像刀子,那更像是把冰冷的刮骨锉,裹挟着煤灰和细密的、砂砾般的雪沫子,一下下,要生生磨掉皮肉,刮出骨头来。我猛地打个哆嗦,意识像是沉在深冰里的破船残骸,被这刺骨的冷硬生生拽出水面,猝不及防地撞碎了冰层,浮到眼前的是一个破絮翻飞的袄襟口子,还有一片铺满肮脏雪粒子、颜色是那种病态灰白的方砖地。
空气里的味道浓烈得令人作呕。浓得化不开的血锈气,像是铁器生了烂疮。混杂着人体被开了膛、受了冻后散发出的、一种难以形容的油腻腻、冰凉凉的脏器腥膻。还有另一种熟悉的、冷冰冰的金属气味——烧灼过的枪火硝烟,它像是有重量,沉沉地压在鼻腔深处,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让我嘴里泛起一阵阵怪异的铁腥。
冷和恶心拧成一股绳,在胃里翻绞。
巷子深处的黑暗浓得几乎粘稠,但更黑暗的轮廓,模糊地叠在不远处的雪地上。那是人形,好几个,以各种怪异的、被突然定格般的姿势僵卧着,一动不动。深色的液体浸染了他们身下的积雪,形成一种粘稠发暗的暗红印子。我的视线像被冻住一样扫过去,定格在其中一具的背上——灰棉袄中间一个触目惊心的黑洞,边缘被血浸透成诡异的紫黑色,碎棉絮像肮脏的野草从破洞里支棱出来。血早己流干了,只剩下伤口边缘凝着的薄薄一层透明冰壳,在远处昏黄街灯极其吝啬的一点点散射光里,结出一种死硬的冷光。
不是布景道具那种平整规则的弹孔。这是被真正的子弹狠狠凿开、搅烂、再冻透的皮肉和骨头。
这剧痛如此真实,每一次心脏抽跳都带着沉甸甸的钝痛,像有把榔头在胸腔里乱锤。脑子却一片混沌,像被强塞进了滚烫的铁块,灼烤着神经。几个破碎的、完全陌生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闪过、炸开:一个昏暗发黄的灯罩下,一只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油腻的桌上——“老赵!接头取消!有狗!”接着是奔跑,剧烈的奔跑,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出回音,背后响起撕裂布帛般的枪响……
“……嘎啦!”
一种粗粝的摩擦声,带着砂纸蹭过烂木头的质感,就响在我头顶靠墙的位置。我僵硬地抬眼。
那是一张招贴,墨色崭新,在暗巷被风撕扯得哗啦啦作响。惨白的光不知从哪里打过来,正正映在招贴上那张模糊的、被刻意拍得有些扭曲但依旧清晰无比的脸上。
那张脸……是我的脸。
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冰锥贯穿。身体自己动了,指尖带着一种麻痹般的冷意,猛地向身上这件硬邦邦、油腻腻的破棉袄口袋摸去。冰冷的指尖立刻触到一团异物,它藏在冰冷的布料口袋里,粗糙的、揉成一团的……纸。
用力掏出来,手指笨拙地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团。上面是几个歪歪扭扭、却异常坚决的铅笔字迹:“同志,明晚八点,松花江旧船厂见。”署名处是三个写得极用力、几乎划破纸背的小字——
【海燕】
心脏猛地一缩,又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攥紧。巷口外,一阵皮靴沉重地敲击冻硬路面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单调而凶悍,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压迫节奏,朝着这边逼近。
“哗啦——!”风猛地更大了一些,卷起积雪砸在墙上。就在这一刻,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嚎,被同样的风从巷子另一头猛地吹送过来,声音破碎又极端清晰,盖过了靴声。那喊叫仿佛在榨干肺里最后一点空气,充满了血腥的铁锈味和濒死的绝望:
“谁——!谁都……可以活——!”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停顿,紧接着,是更狠绝、更凄厉、凝聚了全部诅咒的最后呐喊,猛地刺破沉夜:
“只有——‘海燕’——必须死!!!”
靴声停了。死寂瞬间笼罩了一切,比刚才的寒冷更令人窒息。巷口昏黄的光线被几个巨大的、肩宽背厚的影子粗暴地截断。影子的主人穿着深色制服,头上是冷硬的钢盔檐口投下的阴影。他们堵在巷口,沉默得像一排投枪。其中一人缓缓抬起了手,指向我藏身的黑暗角落,动作里没有丝毫犹疑。
那根手指的方向,就是死神的宣判。
大脑空白了一瞬,随即被尖锐的求生欲刺穿。
跑!
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我猛地缩回墙角的阴影深处,脚在地上狠狠一蹬,像是离弦的箭猛地弹向巷子更深的、更浓墨般的黑暗。风声在耳边急速倒灌。
“站住!” 一声炸雷般的吼叫在身后撕裂黑暗。不是纯粹的日语,也夹杂着生硬的汉语,像铁片刮过冻硬的骨头,“通缉犯!抓活的!”
“砰!砰!砰!”
枪声几乎贴着我的后背炸响!子弹擦着耳边尖啸着飞过,猛烈撕开空气的嘶嘶声钻透耳膜,在两侧的砖墙上迸溅出刺目的火星。碎裂的砖屑和冻雪颗粒劈头盖脸地砸在我身上。
前冲的势头没有半点停滞,肺里像灌满了冰渣,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楚。眼睛疯狂地扫视着前方黑暗里的每一寸墙壁和地面。
“海燕……”那些沉在我脑子里、原本混乱不堪的碎片记忆,此刻被枪声和死亡危机猛烈催发,开始混乱地翻涌、聚合——阴暗巷道、墙壁、转角、废弃的下水道口……一个模糊但精准的坐标点!
右边!
目光死死锁定前方右侧,一堵高大的青砖院墙被胡乱涂抹着“松井”或是什么日本会社字迹的斑驳白灰墙壁下方。黑暗中,地面上一个边缘被常年的污雪覆盖、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方形铸铁盖板若隐若现。
就是那里!记忆中“海燕”无数次踩过的逃亡通道口!
沉重的皮靴声和凶狠的叫骂声近在咫尺。我几乎能闻到后方飘过来的劣质烟草味和军靴皮革混合的、属于追捕者的气息。
只差不到十米!
我闷着头,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模糊的井口轮廓冲刺!子弹擦着我身后不足半米处的墙壁飞过,打出一串炽热的火星,碎石像冰雹般砸在我的脊背上。背后风声和喊声撕裂黑暗的空气。
“拦住他!”“井口!”
更近了!钢盔下狰狞的面容己经隐约可见!
五米……三米……到了!
身体几乎是借着前冲的惯性扑倒,右腿借着那股撞过来的力,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向那块油腻发黑的铸铁盖板蹬去!脚蹬在冰冷的铁上,“哐当”一声闷响,带着铁锈碎屑滑开的刺耳摩擦声,盖子应声挪开一条狭窄的缝隙。
一股浓烈的、带着腐败恶臭气息的冷风猛地从缝隙里倒卷上来。
没有丝毫停顿!我双手猛地抓住盖板边缘,身体像泥鳅一样不顾一切地向下滑入那道狭窄、散发着腐臭气息的黑暗缝隙!
“砰!”一声暴虐之极的枪声在头顶几乎同时炸响!子弹灼热的气浪擦着头发尖掠过,狠狠轰在旁边的青砖墙上,碎砖块暴雨般砸落在我刚刚缩进去的肩膀上。
“八嘎!钻下去了!”上面的咆哮充满了暴怒和失望。
身体己经完全滑入冰冷的通道,后背狠狠砸在满是污泥和水渍的斜壁上,顺着陡峭的坡度向下滑去。
“砰!砰砰!”又几声枪响紧随而至,子弹带着尖锐的呼啸狠狠打进头顶的铸铁盖板缝隙处,爆起一连串耀眼火花和更刺耳的金属刮擦声。还有一发擦着脚踝飞过,灼痛感瞬间传来。
随即,沉重的盖子被用力重新推回的“哐当”巨响淹没了一切。隔绝了地面上的一切噪音、冷风和灯光,瞬间将我彻底埋葬在下方无边无际、冰寒刺骨、充斥着一万年都不会散去的恶臭的绝对黑暗里。
我摔在冰冷黏腻、不知多厚的烂泥底上。污水大概漫到小腿肚,浸透单薄的裤管和鞋袜,透骨的寒冷,针一样刺进骨头里。周围死寂得可怕,只有我粗重、仿佛破风箱拉动般的喘息声,带着胸腔里撕裂般的痛楚,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撞出空洞的回响。
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光。一丝都没有。只有一种被活埋的窒息感。
我在哪儿?“海燕”是谁?那张纸条……那个名字……还有那个嘶吼着“海燕必须死”的声音……
混乱的思绪像无数冰冷的触手纠缠着大脑,撕扯着记忆深处那些刚刚硬塞进来的陌生片段。冰冷的泥水顺着腿往上爬。
不能停!追兵随时可能撬开盖板!那股腐烂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污水黏腻冰凉,裹着小腿不断抽走那点可怜的热量。脚下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泞里,鞋子随时可能被吸掉。头顶是低矮、布满凝结物仿佛随时会滴落的拱形穹顶,粗砺的砖石表面偶尔在摸索中擦过指关节,留下火辣辣的疼。我像一头在粘稠黑油里挣扎的困兽,唯一的方向就是凭着身体残留的一丝本能,跌跌撞撞地向更深、更黑的地方挪。
黑暗和死寂能扭曲时间。可能十分钟,也可能一小时,眼前极远的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被粘稠黑暗吞没的惨白色光斑。那光不像出口那种开阔的光线,更像是某种人工光源通过某种曲折的缝隙泄露下来的一小片尘埃,微弱而执着地在污浊的空气里摇曳。
出口!
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随即又猛地揪紧。未知的恐惧瞬间压过疲惫。
我尽可能放轻脚步,趟着冰水向前。光斑渐渐扩大,勾勒出拱顶的粗糙轮廓。前面是一个稍显开阔的拐角,光从拐角另一头斜斜地漏出来,在地上拖出一方冷白的光斑,像一道冰冷的门。
空气里,突然多了一种新的声音。极其轻微,像是生涩的笔尖反复刮擦粗糙纸面的沙沙声,很慢,很有规律。中间夹杂着某种极其压抑、仿佛怕惊动什么的沉重呼吸。
我屏住呼吸,身体死死贴在冰冷滑腻的砖墙上,挪到拐角的边缘。那声音更清晰了,就在眼前这间用废弃砖块和破木板胡乱搭建、顶着一个锈蚀大油桶构成的地下“房间”里。
我小心地将视线探过拐角。
惨淡的光来自一盏吊在支撑梁上的破汽灯,玻璃罩被熏得发乌,光线虚弱得只能照亮下方一小圈地方,光晕边缘模糊地融在污浊空气里。灯下就是那张勉强凑起来的破木板桌子。
一个男人佝偻着背坐在破桌前。我只能看到他稀疏花白的头发顶,穿着件打着深色补丁、油腻发亮的深蓝短袄,肩膀极其缓慢地起伏着。他手里握着一根很短的铅笔头,正极其专注地、几乎是一笔一画、用尽全身力气般在那个泛黄的粗纸上写着什么。那沙沙声就是铅笔芯与粗粝纸面反复摩擦发出的。
他右手边的破陶碗里,盛着粘稠的、黑乎乎的食物残渣。左手边,一块破布半盖着一个乌突突的东西,露出一小截暗沉的金属——是枪管!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他正在写字的纸面——
【潜伏名单确认:伪警厅行动科副科长 孙焕章……】
“砰!”
一声微弱的、仿佛什么东西软软撞击地面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我对名单的惊骇扫视。是那个老人,他拿着铅笔的手猛地脱力,半截铅笔头从松开的手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随即,他整个上半身失去支撑,前额无意识地、沉重地磕在桌面上。身体软软地向一侧滑去,眼看就要从破木凳上栽倒!
那张写满名单和日文批注的泛黄纸张,被倒下时带起的微风一吹,悠悠然然,羽毛般向桌子边的污水地面飘落而去……
想也没想,我整个人己经从拐角后扑了出去!身体撞在冰冷污浊的泥水里,手在黑暗中本能地向前够去,手掌险之又险地在那张纸飘落进污水的瞬间,啪的一声,将它摁在了冰冷黏腻的地面上!泥水溅上纸张边缘。
几乎是同时,我撞倒时带起的风己经吹到了桌前。那老头半瘫在凳子上,身体正无力地歪向侧面,脸颊贴着冰冷的桌面。
顾不上那张纸,我爬起来一把扶住他倾斜的肩膀,防止他彻底栽倒。触手处的棉袄下面,肩膀单薄得硌手,像柴一样轻。他的头软软地垂着,花白的头发戳着我的小臂。我将他扶正一点,让他靠在后面一块用砖垒起的粗糙墙上。他脸色灰败得像陈年窗纸,嘴角残留着一道暗黑色的干涸血渍,鼻孔里还有更黏稠、更暗的血丝在极其微弱地往外渗。整个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喉咙深处发出一点极其嘶哑、仿佛破风箱在漏气的微弱声音。
那双浑浊半睁的眼睛,在黯淡的汽灯光晕下,终于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那双眼睛仿佛蒙着一层浓重的灰翳,但其中刹那间闪过的一道极其细微的光芒,像是枯井底最后的一点水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无尽疲惫、一丝惊讶,随即又湮灭于某种巨大哀伤的复杂眼神——很快就被一片死寂的灰蒙吞噬。
“老赵?!”脑子里那个陌生但此刻异常清晰的念头冲口而出。声音嘶哑难听。
那双眼睛在我叫出这个名字的刹那,微弱地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只剩下更深的死气。他干瘪的嘴唇抽搐着,极其极其轻微地开合,没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双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最后燃烧般的执拗死死钉在桌面上——那张我刚抢救下来的、浸了泥水的名单纸,还有旁边那块露出枪管的破布。
“……名单……送……‘鹤岗’……”老赵喉咙里的气流如同砂轮滚过石子,发出的破碎音节如同浸透血沫般含糊而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