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兴七年,六月初六,梅雨季,承天的一场大雨足足下了一月。
穗丰不见水,承天连日雨,终是爆发了山洪积涝。
漫过山野,淹没宅田,骨肉生离,庶民变流民。
流民聚众,浩浩荡荡,涌入毗邻的花都。
刚开始还能拦,最后冲破了关口,一股脑填入花都。
虞子鸢听了消息,一早便知会了母亲,让府上的丫鬟小厮蒙了面巾在城门口施粥糜、发药包。
粥糜由少量米、麸皮、杂粮熬成稀水,口感不佳,勉强糊口。
此于灾民,却实系续命之粟。
圣上贤明,派官员搭棚安置流民,每日辰时发放拳头大小的杂粮饼。
虞子鸢知道洪灾之后便会带来瘟疫,勒令府中下人出门采买必须佩戴面巾。
卫烁得知虞府施粥,特亲自送来米面。
喜儿招呼着府里的杂役来搬米面。
“六殿下怎送我们这儿来。”
“送你们这来能发到灾民手上。我平日公务繁忙,还得劳烦喜儿姐姐替我把这粮都发了。”
“哎哟,作甚客气。小姐在亭里看湖发呆呢,六殿下可要去瞧瞧?”
“表妹近来可好?”
“六殿下问我作甚,问小姐去。”
卫烁迈步前往,远远瞥见风中清影,他停步稍整衣领问近侍王然说:“可显憔悴?”
王然摇头:“殿下风度翩翩,熬了三宿也不见疲态。”
“这话不可说与表妹听,万不能再让她因我伤怀。”
王然见西下无人,拉着六殿下低声说:“殿下再不寻个侍妾侧妃,淑妃娘娘才是要悲春伤秋。”
“母妃不知我心意,若要寻得一依靠,我这好好的人在当前,何必舍近求远寻大哥。”
“娘娘是不愿你卷入夺嫡,徒遭清算。眼下珍妃娘娘圣眷正隆,所出的二皇子与七皇子虎视眈眈;皇后娘娘一心扶植嫡子;裴相虽元气大伤,其拥立的八皇子卫楚亦不容小觑。”
“母妃糊涂,入了上官党,等同于站了队。大哥落败,我也没好日子过,不如夹缝求生,自己搏一搏。”
“殿下所言极是,只是娘娘过不了心里那关。”
“我总疑心母妃久病不愈、久未遇喜,其中恐有蹊跷。杜大人能育两女,小姨亦诞下表妹,何以独独母妃如此?
许是太医用药过于迂缓。不若让外头的郎中瞧瞧。今夜你便让南怀瑾寻一医女,假作宫人,潜入长春宫为母妃诊视。若能寻得症结,翌日再传外郎当御前入宫查验。”
“属下明白。”
待议定诸事,卫烁这才揉揉眉心,再整衣衫,朝着纤影走去。
亭中有佳人,正拿着一绳结绑着羽毛钓猫儿逗趣。
猫儿敏捷,屡屡扑得。
少女便扔的更远,猫儿圆眼转悠悠,顺着绳结,前爪紧紧攥住羽毛。
子鸢抽绳,小猫不松。
她拖拽,竟断了绳,踉跄几步脊背贴在一温暖大手处。
子鸢猛地回头,少年己然松了手,笑喊:“妹妹,这是被猫逗了。”
少女先是一喜,又垂眸低声问:“表哥来访,可和母亲说了?”
“此次是来送粮的,顺道给你带了些小玩意儿。”
说着,王然提了一匣呈在茶案上。
匣简朴,看不出什么花样。
子鸢凑近,坐于长椅。
“表哥送的都是些宝贝玩意儿和“小”从不沾边。”
“妹妹猜猜。”
“金银玉石,对否?”
子鸢扬起脸,说一字伸一指头,格外得意。
卫烁摇头,坐于对面。
子鸢托腮,咬唇苦思。
不是金银,不是玉石,
子鸢瞄了一眼表哥月白锦袍,立马答说:“那便是绸缎。”
卫烁再摇头:“也不是。”
“还不是啊。”
少女手肘撑着茶案,葱长的手指玩着绢花儿,略显苦恼。
卫烁打开了盒,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漆黑光亮的螺钿漆盒,盒盖饰凤凰牡丹,西壁楼阁人物祥云缭绕,旁缀芭蕉湖石,纹样细密精巧,皆由打磨光润的贝壳薄片镶嵌而成。
子鸢被吸引,小心翼翼抱出漆盒。
见表妹喜爱,卫烁道:“这是黑漆花鸟螺钿箱,里面还有巧思。”
子鸢开了钿箱,见根根华丽孔雀羽毛在阳光下泛出五颜六色的光彩。
她拿起一根,惊喜看向卫烁。
“母妃说你那猫儿爱羽毛,特给你的团子寻的。”
“表哥待我极好。团子喜爱,我也喜爱。”
“你喜爱便好。还是你府里好,养了只乖猫,老鼠也不见来。”
“表哥府里有老鼠?”
“有!花都内外不知从何处窜出老鼠,通体乌黑,大如狸猫,毛色油亮。非止寻常黎庶受扰,今晨朝堂之上,裴相亦奏称此害肆虐。我府上还算好,听闻今早上官大人家中多得让府中上下都开始捕鼠。”
“想是洪涝之故,引得这起耗子成群流窜至花都。如今我府中己蓄狸奴一十有二,表哥不若将团子所诞之女大壮抱回府中驯养。”
“既是你相送,我便领了妹妹的情。只是,这猫儿何故叫大壮?”
子鸢抿唇一笑,带着几分俏皮:“表哥可别嫌这名字俗气,我带表哥去找找便知。”
虞子鸢拿起一根孔雀羽毛,绑了绳,提着朝庭外花圃走。
羽毛一颤一颤,很快从花圃中扑出一巨物奔来。
子鸢慌忙将绳塞入卫烁手心,那肥猫儿刹不住车,团成球一溜烟砸在卫烁鞋履上。
大大肥肥一只白猫儿,胖的皮肉膨出,堪比小猪。
卫烁指腹贴紧掌心余温,明显愣了一下:“怎,这般大?”
“贪吃,总叫嚷。吃鸟吃鼠,还嫌不够,偷鱼偷肉,满身肥膘,跑起来却是快的。每每吃了鼠鸟,还留一只头给我,倒是个知恩图报的猫儿。”
“这猫倒有趣。”
“表哥须得好生养着。”
“妹妹送的,自是当自己孩子般对待。”
虞子鸢听得小脸一红,转了头,捂着脸藏于玉兰花中。
“表哥胡言乱语。”
卫烁正欲去哄,但见那小姐,一袭月白软烟罗裁就的襦裙,外罩薄如蝉翼的藕粉色绡纱半臂,行动间衣袂飘拂,几欲与枝头簌簌落下的玉兰花瓣融为一体。
她身姿窈窕,如新抽的细柳条,立于繁花压枝的玉兰树下。
微风过处,枝头玉兰轻颤,清绝的香气愈发幽微而执着地弥散开来,丝丝缕缕缠绕着她。
卫烁晃了眼,
玉兰花影不若表妹丰姿。
风扫过,他蓦然回神,耳根微热,忙敛了心神:“是烁胡言,妹妹打我便是。”
虞子鸢透过指缝瞧了眼表哥,少年皇子剥开花枝,弯腰拱手,偏一双眼一动不动凝她。
“才不打表哥。”
子鸢绕过花枝,环佩轻移,罗袜生尘,卫烁视线随着裙摆而动:“妹妹最好。”
子鸢停住立于亭下,与卫烁对视。
她眼波含笑,似朝霞映海棠,染着蔻丹的素手捻起帕子遮脸:
“表哥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