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豫了仅仅一瞬,在赢雪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逼视下,猛地一挥手,声音低沉急促:“围起来!跟紧我!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他收起剑,示意同伴将赢雪和青鸾夹在中间,自己则转身,以一种在浓烟和混乱中依旧矫健得如同猎豹的步伐,带着她们快速向火场深处、一处尚算完整的营垒奔去。
越靠近核心区域,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巨大的粮囤如同燃烧的火炬,一个接一个地在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中轰然垮塌,喷溅出漫天飞舞的火星和灼热的灰烬。
滚烫的热浪一波波袭来,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士兵们的脸被熏得黢黑,嗓子喊得嘶哑,眼中布满了血丝,透出绝望的疯狂。
许多人干脆放弃了扑救,只是麻木地向外围搬运着抢救出来的、少量未被完全焚毁的粮袋,动作沉重而缓慢。
那斥候什长带着她们七拐八绕,最终来到一处地势略高、背靠山壁、相对避开了火焰首接冲击的营帐前。
营帐周围守卫森严,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铁块。
帐帘掀开一角,里面灯火通明,人影晃动,激烈的争论声和命令声不断传出。
帐外站着几名盔甲鲜明的亲卫,眼神锐利如鹰隼。
什长快步上前,向守卫低声急促地禀报了几句,同时再次出示了赢雪的玉符。
守卫验看之后,神色凝重地点点头,示意什长退下,然后亲自掀开厚重的帐帘,对赢雪沉声道:“进去!”
一股混杂着皮革、汗水和浓烈血腥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赢雪脚步虚浮地踏入帐中,青鸾紧紧相随。
营帐内部空间不小,却因挤满了人而显得异常逼仄。
数盏牛油灯挂在柱子上,跳跃的火光将每个人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帐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几名浑身烟灰、脸上带着烧伤痕迹的将领正围着一张巨大的、铺着羊皮地图的桌案,激烈地争执着,声音嘶哑而暴躁。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失败和末日降临的沉重气息。
而在那喧嚣的中心,一个身影如同磐石般矗立。
他没有参与争吵,只是背对着帐门,负手而立,默默注视着地图。
他身形并不特别魁梧,但那身玄色铁甲仿佛与他的身躯融为一体,透出一种千钧之重的威压。
仅仅是那个背影,就令赢雪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王翦。
似乎感应到有人进入,王翦缓缓转过身。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仿佛身后那焚天的烈焰和帐内的纷乱都与他无关。
火光映在他那张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削的脸上。
他的眼神如同深冬的寒潭,平静无波,却蕴含着能冻结灵魂的冷意。
那目光扫过赢雪那身褴褛污秽的纱衣和她沾满烟灰、狼狈不堪的脸庞时,没有丝毫的意外或波澜,仿佛早己料到她的到来,又或者,她的出现根本不值一提。
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得赢雪几乎站立不稳。
她所有的惊惶、愤怒和一路积攒的质问,在王翦这平静得可怕的注视下,竟被硬生生冻结在喉咙里。
帐内其他将领的争吵也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两个突兀闯入、形如乞丐的女人,带着惊疑和毫不掩饰的厌烦。
赢雪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压抑了一路的震惊、不解和滔天的愤怒终于冲破了王翦威压带来的窒息感,化作一声尖锐的诘问,撕裂了营帐内沉重的死寂。
“将军!”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吸入的烟尘而异常嘶哑,甚至带着破音,“黑石谷!两万赵军!他们…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三十万大军!三十万!层层防线!就算是两万头猪冲进来也要杀上几天!怎么可能让赵军无声无息摸到粮仓重地?!这火…这火究竟是怎么烧起来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质问,手指无意识地指向帐外那片映天的红光,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王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被冒犯的不悦。
他没有回答赢雪的问题,甚至连看都没再看帐外一眼,仿佛那焚毁三十万大军命脉的滔天烈焰,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背景杂音。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赢雪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首刺灵魂。
“赢雪。”王翦的声音低沉平缓,不带一丝起伏,每个字却像冰冷的铁锤砸在赢雪的心上,“邯郸太仓。”
他顿了顿,似乎在给赢雪反应的时间,又像是在确认某种信息,“本将交付于你的任务,完成得如何了?”
简单的几个字,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勒紧了赢雪的脖颈。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所有愤怒的质问瞬间被冻结,噎在喉咙深处,化作一声短促而狼狈的抽气。
她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烟灰的污浊和极致的惨白。
帐内牛油灯跳跃的火光在她骤然失焦的眼中扭曲、放大,瞬间将她拖回了不久前的邯郸城。
那阴森高耸的太仓围墙,赵军巡逻兵甲胄摩擦的刺耳声响,弥漫在空气中的陈旧谷物味道…
还有那猝然爆发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围捕!冰冷的刀锋几乎贴着后颈划过,亡命奔逃时心脏撞击胸腔的剧痛,青鸾惊恐的喘息,翻越最后一道高墙时身体砸在地上的钝痛…
一幕幕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记忆里。
她失败了。
就在刚才,在赵国的心脏,在计划最关键的一环上,她输得一败涂地。
不仅未能按计划烧毁赵国的太仓,反而暴露了身份,如同丧家之犬般仓皇逃出邯郸。
而此刻,秦军的粮仓却在眼前化为灰烬!
这强烈的讽刺和巨大的失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让她哑口无言。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干涩的“我…我…”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在帐内所有将领冰冷审视的目光下,她感觉自己如同被剥光了衣服,钉在耻辱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