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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屋的土炕上，宝儿手背上的水泡在油灯下泛着刺目的光。张母含泪吹着气，宝儿压抑的抽噎如同细针，一下下扎在林晚秋早己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
那小小的、红肿的伤处，在她眼中不断扭曲、放大——恍惚间变成了盼娣脚踝上被铁链磨出的森森白骨，变成了招娣冻裂渗血的手背，变成了来娣腰上被棍棒打出的青紫瘀痕！
“哇——凉（娘）——凉（娘）！”宝儿猛地又哭嚎起来，小手无意识地挥舞，仿佛面前并不存在的火焰。
“火…火在烧……”林晚秋喃喃重复着，瞳孔骤然扩散！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不再是新屋温暖的土墙，而是熊熊燃烧的戏台！烈焰舔舐着木梁，浓烟滚滚，她仿佛听见来娣在火海深处撕心裂肺的哭喊：“娘！救我！好烫啊——！”
“不——！”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啸猛地从林晚秋喉咙里爆发出来！
她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击中，整个人从炕沿弹起，踉跄着后退，重重撞在新垒的土墙上！墙上刚抹的湿泥簌簌落下。
“晚秋？！”张母惊骇地抱紧宝儿。
张大川拄着拐杖猛地站起，几近失明的眼睛焦急地“望”向声音来源，却只捕捉到一团剧烈晃动的模糊暗影。
林晚秋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她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抠进乱发覆盖的头皮，仿佛要将那些恐怖的幻象从脑子里抠出来！
泪水、鼻涕、汗水混杂着泥土在她脸上肆意横流，她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是他！是陈强！”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虚空中的一点，那眼神里是刻骨的仇恨、绝望和一种濒临疯狂的决绝！
“他不是人！是畜生！他伙同人贩子…给我灌药！迷晕我！把我卖了！卖了一次又一次！......”她嘶吼着，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像从血泊里捞出来。
“他…他还不放过我的女儿！”林晚秋的身体剧烈地向前一倾，右手疯狂地撕扯着自己胸前的破衣！
“盼娣！我的盼娣才八岁！被他卖到了黑煤窑！推石磨！拴着铁链！”她泣血般喊着大女儿的名字。
“招娣！我的招娣成了哑巴！在深山里给人家放羊！啃冻土豆！”二女儿的名字带着血泪。
“来娣！最小的来娣！被卖到戏班子！天天挨打！腰都快断了！”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出小女儿的名字。
“她们在火坑里啊！每天都在受苦！都在喊娘！”似梦似幻，林晚秋己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林晚秋猛地扑倒在地，额头“咚”地一声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
她朝着张大川和张母的方向，一下，又一下，绝望地磕着头！
“求求你们！救救她们！救救我的女儿吧！”
“去报警！让警察去抓陈强！抓那些人贩子！把我的女儿们救出来！求求你们了——！”
她抬起满是泥土和血污的脸，泪水混着额头的血痕流下，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哀求与疯狂。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林晚秋粗重的喘息和宝儿被吓呆后压抑的抽噎声。
张母抱着宝儿，早己哭成了泪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地上磕头如捣蒜、状若疯魔的林晚秋，看着儿子那僵硬的背影，巨大的悲痛和茫然席卷了她。
张大川如同石雕般僵立着。
林晚秋那血泪交织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心上！“报警？抓陈强？救人？”这几个词在他混乱的脑海里激烈碰撞着。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可是...我们…我们也是买家啊！”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猛地噬咬着他的理智！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报警抓人贩子？抓陈强？那他们张家呢？他们买下了林晚秋，买下了这个“傻媳妇”，这是不是同罪？警察会不会把他们也抓走？宝儿怎么办？刚盖起来的新屋会不会被没收？邻居们会怎么看？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他握着拐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无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地上那团代表林晚秋的、因绝望而颤抖的暗影轮廓，又“看”向母亲怀里代表宝儿的模糊小团。
一边是三个素未谋面、在火坑里挣扎的女娃，一边是怀中病弱的小儿和可能面临的牢狱之灾、倾家荡产！
时间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压力让空气都变得粘稠。林晚秋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地，身体因绝望而微微抽搐。张母的眼泪无声地落在宝儿的襁褓上。
许久，许久。
张大川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呼出了一口浊气。那气息带着颤抖，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握着拐杖的手，不再剧烈颤抖，而是死死地攥紧，仿佛要将那粗糙的木棍捏碎！
他猛地抬起头，虽然视线模糊，却仿佛能“看”向门外无边的黑夜，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与决绝：
“去！我们去——报警！”
“报警”两个字，如同黑暗中的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林晚秋绝望的深渊！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污和泪水的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光芒！
她看着张大川模糊却异常坚定的轮廓，看着张母含着泪却用力点头的样子……
巨大的酸楚、希望和一种排山倒海的感激，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再次泣不成声，只能抱着依旧隐隐作痛的额头，朝着张大川和张母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额头再次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这一次，冰冷的泥土，似乎真的传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那是绝望深渊里，终于亮起的，名为“希望”的微光。
报警抓人贩子，甚至可能牵连自身……这条路的尽头是生路还是绝路？林大川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
为了地上那个磕头泣血的女人，为了那三个在火坑里哭喊“娘”的女娃，也为了……他自己心中，那点尚未被苦难磨灭的、名为“人”的东西。
新屋的灶膛里，柴火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墙上三个被拉长的、沉重而决绝的影子。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