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翰林院。
一封来自广州的联名奏章,如同一块巨石,砸进了这片号称大明文脉所在的清净之地。
奏章上,张德明等人用血泪般的笔触,控诉着逍遥王朱瞻圻在广州的种种“倒行逆施”。
“以军乱政,轻贱儒道!”
“提拔丘八为师,贬低圣人教化!”
“其心可诛!其行可恶!”
整个翰林院都炸了锅。
学士们个个面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
他们是天下的文宗,是维系“道统”的基石。
可现在,一个远在南疆的黄口小儿,竟敢公然将工匠、武夫的地位,抬到与他们这些天之骄子一般高,甚至更高!
这不仅是挑衅,这是在掘他们大明文脉的根!
“狂悖!竖子狂悖至极!”
“若任其胡为,国将不国!”
翰林院掌院学士,当代大儒黄淮,看着奏章,久久不语。
他须发皆白,一身素色儒袍,神情中透着一股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
但此刻,他那双阅尽天下文章的眼中,也燃起了前所未有的怒火。
他亲自上奏,请求圣上准许他南下广州。
他要与那逍遥王当面辩论,以正视听,明辨“道”与“器”之别,挽救被“奇技淫巧”带入歧途的南粤文风!
朱棣看着黄淮的奏章,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他深知朱瞻圻的本事,但也想借此机会,好好敲打一下这个过于“离经叛道”的孙子。
看看他,如何应对这整个大明传统儒家势力的当面挑战。
“准奏。”
圣旨一下,一支由黄淮亲自带队,汇集了数名翰林院最能言善辩之士的“钦差辩论团”,浩浩荡荡,南下广州。
消息传开,天下读书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座南方的海港。
广州的保守派士绅张德明等人,听闻黄淮亲至,如同久旱逢甘霖,打了鸡血一般,奔走相告。
“王师来了!”
“杨大学士亲至,那逆王的歪理邪说,必将不堪一击!”
他们相信,一场摧枯拉朽的胜利,即将上演。
逍遥王府内,徐宾忧心忡忡地将消息禀报给朱瞻圻。
朱瞻圻听完,非但不惧,反而仰天大笑。
“来得好!来得好啊!”
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本王正愁海军学院的学员们,思想还不够开阔,视野还不够宏大。”
“这就有人,主动送上门来,给他们当磨刀石了!”
他下令,将辩论的地点,就设在海军学院的大礼堂。
他广发请柬,邀请了广州所有的官员、士绅、商贾,甚至还有数百名工匠、农民和士兵的代表,前来旁听。
他要让所有人亲眼见证,新旧思想的这次大碰撞!
辩论当天,大礼堂内座无虚席。
黄淮一身宽袖儒袍,仙风道骨,站在高台之上,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大儒气度。
他一开场,便引经据典,声若洪钟。
从孔孟之道,讲到程朱理学。
从“君子不器”,讲到“重道轻器”。
他痛陈朱瞻圻的所作所为,是舍本逐末,是玩物丧志,会让民心浮躁,国本动摇!
其言辞之犀利,逻辑之严密,引得台下张德明等一众士绅,连连点头,高声叫好。
一时间,整个礼堂,都仿佛被他身上那股浩然正气所笼罩。
轮到朱瞻圻了。
他没有急着反驳,只是平静地走上台,对着全场,朗声道:“本王想请一位特殊的‘证人’上台。”
众人皆愕。
在全场疑惑的目光中,一名身穿粗布衣衫,满手老茧,头发花白的老工匠,被请上了高台。
他有些局促,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朱瞻圻亲自扶着他,温和地问道:“老人家,您告诉大家,您是做什么的?”
老工匠定了定神,大声道:“俺……俺是石门山炼钢坊的,是个铁匠!”
朱瞻圻又问:“那你可曾读过西书五经?”
老工匠摇了摇头,有些羞愧:“不曾。俺不识字。”
“那你可知,你改良了高炉,使得咱们广州的钢材产量,翻了整整一倍?”
老工匠闻言,立刻挺起了胸膛,脸上满是自豪:“知道!”
朱瞻圻的声音,陡然提高。
“那你可知,你炼出的这些钢,造出的火炮,铸成的刀剑,能让我大明在边疆,少死多少将士?!”
老工匠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用力地想了想,挺起胸膛,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俺不知!但俺知道,俺炼的钢多一分,俺们大明的兵,在战场上,就硬一分!”
“说得好!”
朱瞻圻猛地转身,首面脸色微变的黄淮,朗声道:“杨大学死,这,就是我的‘道’!”
“我的‘道’,不在那些故纸堆里,不在那些空洞的道理中!”
“它,就在这高炉旁,在船坞中,在田埂上!”
“它,就在每一件能让百姓吃饱穿暖,能让国家强盛安康的‘器’里!”
他向前一步,气势如虹,声音如同惊雷,在整个礼堂炸响!
“《左传》有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国之不强,民之不富,连家门口的倭寇都打不跑,空谈仁义道德,与画饼充饥,又有何异?!”
“我以为,‘道’,不在天上,而在人间!”
“‘道’,就蕴藏在这些能让世界变得更好的‘器’之中!”
“这,就叫‘道在器中’!”
“轰——!!!”
这番惊世骇俗,却又如此振聋发聩的言论,如同最猛烈的风暴,席卷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灵!
所有人都被这番前所未闻的理论,给彻底震住了!
台下,那些海军学院的年轻学员们,看着台上那个仿佛在发光的身影,眼中瞬间燃起了狂热的火焰,那是信仰的光芒!
而高台之上,黄淮,这位一生都以圣人门徒自居的大儒,脸色煞白,身体微微摇晃。
“道在器中……”
他反复咀嚼着这西个字,只觉得自己的毕生信念,都在这一刻,被这番理论,冲击得支离破碎。
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从未有人,敢从这个角度,去解读“道”与“器”的关系。
他想反驳,却发现朱瞻圻的理论虽然“离经叛道”,却根植于现实,自成一派,充满了无可辩驳的强大力量!
他的儒家信念,在这一刻,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