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猫在药圃最犄角的旮旯里,背脊几乎与那些丛生的杂草融为一体。手指机械地薅扯着叶脉坚韧的药草,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每一下动作都带起湿土细碎的腥气。粗布短打早被层层涌出的热汗浸透,紧贴在嶙峋的背脊上,显出几分狼狈的筋骨轮廓。后脖颈更是黏腻得难受,被汗湿的碎发如蛛网般糊在皮肤上,每一次扭头都牵扯着令人烦躁的粘滞感。远处,炼丹大会的喧闹声浪挟裹着锣鼓的铿锵,如同沸油般炸开,搅动着喜庆的空气。可这热闹隔着重重院落、道道回廊传到这偏僻角落,非但不能驱散半分孤寂,反而像冰水兜头浇下。他瑟缩了一下,怀里唐炎塞的那袋灵石沉甸甸地硌着肋骨,坚硬冰冷的触感贴着皮肉,却像烙铁一样烫得心口阵阵发慌——那份鼓乐喧天的繁华荣光,终究是唐家的。他苏寒,依旧是被所有人遗忘、只配在泥地里劳作的弃子。
“啧……”
一声极轻极细的叹息,毫无预兆地钻进耳蜗。那声音比深秋枯叶坠地还要微不可闻,偏又带着一种钻入骨髓、令他汗毛倒竖的熟悉。苏寒薅草的动作骤然冻结,整个人像中了定身咒,全身的血流似乎都停滞了一瞬,下一息,后颈的寒毛“唰”地倒竖起来,根根挺立如针,激起一片冰冷的战栗。是娘的声音!那飘渺得如同幽魂呓语、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腔调,和上次在阴森祠堂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娘?”他喉咙紧缩,嘴唇几乎没有翕动,那呼唤被死死压在嗓子里,化作一道极其微弱的气音。惊疑与巨大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冀,拧成一股粗砺的铁丝,狠狠勒紧了他的声带,吐出的字眼又轻又颤。那虚空中的声音似乎捕捉到了他神魂的震动,更显支离破碎:“祠堂…玉璧…三日…子时…”每个字都像是从深渊艰难挤出,嘶哑含混,如同被砂石磨砺过的破锣在荒腔走板地敲打,“大凶…也是…唯一机会…护…护好心火…”
声音骤然断绝,像紧绷的弦猝然崩断,了无痕迹。然而一股细微却滚烫的指引感,却如同淬了剧毒的细长银针,毫无征兆地狠狠刺入苏寒的神魂深处!他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猛推了一把,不由自主地猛然扭头,充血的目光死死攫住西南天际那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晚霞。暮色沉沉压下,将唐家祠堂那片连绵起伏、仿佛会呼吸的乌压压屋脊,勾勒成一幅诡谲阴森的水墨残卷。就在他目光定格的刹那,那股深植神魂的指引感轰然爆发!一条由纯粹意念构成的、燃烧着幽蓝光焰的路径,在他识海中蛮横地延展、灼烧,方向清晰无误地钉死了西南方那盘踞的凶宅,如同在无边黑暗中亮起的唯一血色路标!
丹田中那缕挣扎求存的微弱心火不安地剧跳了一下,险些熄灭,苏寒的脸色瞬间变得比脚下的青石板还要冷硬。娘耗尽最后残魂之力传递的信息,指向的竟是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大凶’……”这森冷的两个字像淬着寒冰的尖刺,狠狠扎进他的骨髓深处,激得他牙关都在打颤。可他没有资格,也没有时间去质疑那血泪凝成的警告。即便隔着几重院落、无数高墙,他似乎己能闻到从祠堂方向弥散过来的、那股若有似无却足以令人作呕的陈腐血煞之气!
他狠狠啐掉沾在唇边的苦涩草根,抬手用力拍打了几下沾满尘土和草屑的裤腿,不再理会那些杂草,猫着腰快速溜回自己那间简陋到可怜的破屋。生涩的门轴转动声“吱呀”响起,一股混杂着浓厚霉味和经年药渣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沉闷得令人窒息。苏寒对此早己麻木,他熟稔地摸索到墙角,指尖利落抠开那个被老鼠啃噬扩大成入口的破洞,精准地从里面掏出一个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摊开,半块布满深奥沟槽的青铜鼎片(上次在祠堂险死还生才顺出来的“纪念品”),以及半卷几乎散架、纸页边缘如同被虫噬鼠啃过一般的《毒经》残卷,便带着一股沉甸甸的、浸染着无数隐秘往事和血腥教训的气息,呈现在眼前,无声诉说着主人坎坷的命运。
炉膛里蹿起豆粒大的幽蓝色火苗,跳跃着映亮苏寒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的冷硬侧脸。他此刻根本没想炼什么正经丹药。只见他动作迅疾,从怀里掏出几个不起眼的纸包,手指一捻——雪白刺鼻的蛇草粉、幽深蓝紫色的蝎尾粉,还有半截黑如焦炭、布满坑洼的“鬼哭藤根”,如同撒下禁忌的调料,精准地铺洒在炉灰的余烬之上。蛇草粉甫一接触热灰,立刻爆发出刺耳的“滋滋”声,腾起一股带着浓烈草木腥气的乳白色毒烟。蝎尾粉不甘示弱,腾跃起无数细碎的、诡谲的幽蓝火星,仿佛点燃了阴间的磷火。而那鬼哭藤根最为邪异,被烤到表皮翻卷、热气灼人之时,竟从中溢出一股甜腻到发齁、令人头晕目眩又联想到某种原始的腥臊气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苏寒眼神专注如鹰隼,冰冷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几股颜色各异、气味冲撞交融的毒烟升腾翻滚。就在几种毒烟达到某种危险的平衡临界点时,他闪电般伸手,从角落里扒拉出半块早己干瘪发硬、霉点斑驳的“速泡辟谷方”废料块,毫不犹豫地将其投入那团妖异的混合物中心!那块硬得硌牙的“废料”,如同在沙漠中渴死前忽然遇见绿洲的饿狼,猛地“活”了过来!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贪婪”,炉灰中毒烟竟被其狂暴地拉扯吞噬,发出“咕嘟咕嘟”如同吮吸骨髓的可怕声响!剧毒烟气在这废料块表面激烈凝结、压缩,最终形成一层绿莹莹、薄如蝉翼的琉璃状硬壳,流光转动间,又仿佛被内里无形的黑洞吸收,缓缓渗入其中。
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光景,那块原本干瘪、灰败、毫无价值可言的弃物,己然面目全非!它变得油光黑亮,如同被盘玩千年的老玉,通体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泽。一股更为浓郁、更为邪异、糅合了腐败奇花异草与檀香木朽烂气息的甜腻幽香,如一条无形的、剧毒的活蛇,从它身上缓慢释放,悄无声息地在这斗室内蜿蜒盘旋、弥漫渗透,带着一种令人心神不安的死寂韵味。
“成了。”苏寒眼底终于掠过一丝几乎看不见、却冰冷得能冻结火焰的寒芒。这用性命趟出的邪门玩意儿,压根没有也无需什么正经名号,他心中无情地将之命名为“绝命糕”——外形干瘪丑陋如过了期又被雨水泡发又晒干的绿豆糕,闻着却有着近乎沦陷的、诡异而深邃的甜腻暗香。唯有知晓其底细者才明白,此物若被生灵服下,足以在片刻之内将五脏六腑、浑身精血蚀化成粘稠腥臭的脓水,便是传说中的大罗金仙亲至,也只能望尸兴叹,绝无回天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