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穹像一块被海水泡透的墓碑,沉沉压在日德兰海峡的隘口。当"圣米迦勒"号的青铜龙首撞碎第十丛浮冰时,君士坦丁十一世扶着裹着海豹皮的船舷,看见七艘船组成的船队正在雾中若隐若现——主船两侧各五艘维京长船如黑色巨蟒浮游,船尾那艘威尼斯商船则像头受伤的海象,吃水线处还留着被丹麦海盗箭矢射穿的孔洞。
"第七艘船的龙骨在卡特加特海峡撞了暗礁。"尼古拉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威尼斯学者的星盘上凝结着冰珠,镜片被海雾蚀出细痕,"现在只剩七艘了,陛下,七百瓦兰吉人分乘十艘长船,我们的主船载着辎重和三名瓦兰吉士兵。"他袍角沾着的瑞典蜂蜜酒渍己冻成紫黑色硬块,像一片片剥落的旧漆。
君士坦丁十一世看见自己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瞬间凝结成霜——那些冰晶在风里碎裂的模样,多像三年前君士坦丁堡城头崩落的马赛克残片,每一粒都映着圣索菲亚大教堂穹顶最后的金光。
"陛下,日德兰海峡到了。"尼古拉斯的声音再次响起,威尼斯学者的天鹅绒帽檐上凝着白霜,镜片被海雾蒙得模糊,却仍透着审视的光,"根据维京领航员的说法,再行半日就能进入北海腹地。"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卷羊皮地图,边角处用希腊文标注着"瓦兰吉故地"的字样,那是他们从威尼斯档案馆偷运出来的古图,墨迹在潮湿的海风中泛着诡异的蓝。
船尾阴影里,利奥·福卡斯塔正擦拭着佩剑。年轻贵族的米兰铠甲在雾中泛着冷光,护腕上刻着的福卡斯家族鹰徽己被海盐蚀去棱角,唯有剑柄红宝石镶嵌的十字仍在闪烁。他抬头望向前甲板,那里站着百余名新征召的维京战士,他们的熊皮披风在风雪中猎猎作响,腰间战斧的木柄上刻满了古拙的卢恩符文,像一群蹲伏在船舷的巨狼。
此刻站在颠簸的甲板上,君士坦丁望着那些维京战士。他们中最年长的汉子名叫英格瓦正用燧石刀在船舷刻划符文,火星溅在冰棱上发出噼啪轻响;以哈康为首年轻战士的则聚在船头,用骨制骰子赌着海豹皮,笑声被海风撕成碎片。没有人知道站在他们身后的中年贵族,就是那个传说中罗马帝国的最高领袖,站在君士坦丁堡城头最高处的皇帝君士坦丁·德拉加什!
"陛下,该告诉他们了。"利奥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他指着左舷——那里,一块半沉的浮冰上冻着半截断裂的船桅,桅顶残留的十字旗己被风雪撕成布条,像极了三年前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看见的、漂浮在血水上的军旗碎片。"再不说,这些北欧蛮子怕是要把我们当成热那亚的奴隶贩子了。"
尼古拉斯推了推眼镜,镜片上的霜花簌簌掉落:"利奥阁下,维京人崇尚荣誉,而非血统。但陛下的身份...或许得在他们宣誓前揭晓。"学者从袖中掏出一卷羊皮纸,上面用希腊文和古诺尔斯文写着双重誓词,边缘还留着威尼斯总督府的火漆印,只是那枚金狮徽章己被海水浸得模糊。
君士坦丁深吸一口寒气,舌尖尝到海盐的苦涩。他想起离开瑞典时,国王卡尔八世递给他的那柄战斧——斧头上刻着"屠蛇者"的古诺尔斯文,据说曾属于维京传奇英雄朗纳尔。此刻那柄战斧正斜靠在他舱室的墙角,斧刃上凝结的冰珠,像极了乌普萨拉城堡里,国王斟酒时溅在他斗篷上的蜂蜜酒。
他向前走去,靴底踩在结着薄冰的甲板上,发出咯吱声响。百余名维京战士闻声转过身,熊皮披风摩擦的沙沙声里,透着野兽般的警觉。最年长的汉子停止刻划符文,燧石刀在掌心转出冷光:"南方来的贵族,你的脸色比冰海里的鳕鱼还白。"
君士坦丁在他们面前站定,海风吹起他褪色的披风,露出里面暗紫色的亚麻衬衣——那是用他母亲最后一件礼服改的,领口处还残留着金线绣的半只双头鹰。"我不是什么贵族,"他的声音穿透风雪,比船舷的冰棱更冷,"我是君士坦丁·德拉加什,巴列奥略家族的子嗣,罗马帝国的第一百六八代帝王,君士坦丁堡守护者。"
甲板上骤然死寂,唯有冰块撞击船底的闷响。英格瓦手里的渔网滑落在地,冻僵的渔线在甲板上砸出脆响;哈康的燧石刀掉在冰面上,弹起时划出一串火星。一个脸上有道刀疤的战士突然上前半步,独眼在帽檐下闪烁着怀疑的光:"罗马皇帝?我爷爷说,真正的皇帝该坐在黄金战车上,而不是跟我们挤在装咸鲱鱼的货舱里。"
"我的黄金战车在君士坦丁堡的废墟里腐烂,"君士坦丁扯开衬衣领口,露出锁骨上方那道月牙形的伤疤,"这是奥斯曼近卫军的弯刀留下的。三年前今夜,我从摩里亚的帕特雷港口出发,怀里揣着的不是皇冠,而是破碎的宝剑和帝国双头鹰的袖章"他从袖中掏出那块血痂累累的袖章,上面金线绣的双头鹰头只剩半只利爪,却仍在风雪中微微颤动,像一只濒死的鸟。
刀疤战士的独眼猛地睁大,他身后的维京人发出低沉的惊呼,仿佛看见幽灵从冰海里升起。哈康捡起燧石刀,却没有刻划,而是用刀背重重敲击自己的胸膛,锁子甲发出冰块相撞的脆响:"你...不是陛下,您从黑海一路躲过奥斯曼的海盗船,第聂伯河上蒙古人的屠刀,最后跑到瑞典的冰原上来找我们?"
"我途径无垠的黑海,混过特拉布宗的海关,甚至差点死在蒙古人的刀下。"君士坦丁的声音没有颤抖,只有像老橡木般的裂痕,"因为我知道,只有瓦兰吉的子孙,才配握持罗马的战斧。西百年多前,你们的先祖在君士坦丁堡的城墙下宣誓,用鲜血捍卫紫袍的尊严;今天,我来了,不是用黄金收买,而是用一个皇帝的脚印,丈量从马尔马拉海到斯堪的纳维亚的每一寸冰海。"
他指向日德兰半岛黑黢黢的悬崖:"看见那些洞穴了吗?在查士丁尼的时代,罗马的远航的舰队曾在那里储存橄榄油,陶罐上的釉彩都绘着狄奥多西城墙的模样;而现在,穆斯林海盗在马拉尼用我们先祖的骨灰坛腌鳕鱼。但我来了,带着威尼斯商人牙缝里抠出的黄金,带着罗马帝国最后的誓言,来问你们——愿不愿意做新的瓦兰吉,让星月旗在你们的战斧下,像冰海里的浮冰一样碎成齑粉?"
风突然停了,海雾像被无形的刀切开,露出远处北海翻涌的黑浪。哈康突然单膝跪在冰面上,战斧重重顿在甲板上,发出穿云裂石的锐响。"我父亲曾是丹麦国王卫队的百夫长,"他的声音在寂静中震颤,像古老的战吼,"他战死于征讨利沃尼亚人的十字军战争中时,怀里还揣着教皇赐的银十字架。他说,基督信仰的重量,比所有北欧的黄金加起来都沉。"
英格瓦跟着跪下,他熊皮披风上沾着的瑞典王宫麦酒渍,此刻己冻成坚硬的晶体:"我爷爷说,过去应召参加瓦兰吉卫队的人只向两种东西下跪——雷神的锤子,和罗马皇帝的紫袍。"少年抬头望着君士坦丁,眼里燃烧着比火炬更烈的光,"您敢从奥斯曼的刀尖下跑到这里,就比我见过的所有国王都更像皇帝。"
眨眼间,三百名维京战士轰然跪地,战斧与船板碰撞的轰鸣如春雷滚过海峡。他们的熊皮帽子蹭着结冰的甲板,卢恩符文在雾中明明灭灭,像无数幽蓝的眼睛。最年长的战士用燧石刀在掌心划开血口,将温热的血按在君士坦丁的披风上:"以雷神托尔的愤怒起誓,以瓦兰吉先祖的战斧起誓,我们追随你,君士坦丁皇帝。你的敌人就是我们的猎物,你的血海就是我们的战场,首到最后一滴血洒在君士坦丁堡的城砖缝里。"
君士坦丁低头看着掌心上的血迹,那血迅速在紫袍上晕开,结成暗褐色的痂,像一朵在冰雪中绽放的毒花。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巴列奥略家族的血脉里流着赫拉克勒斯的勇气,却也浸着伊阿宋的悲哀。此刻这悲哀正被北欧的风雪酿成苦酒,顺着喉咙灌入心脏。他伸出手,扶起哈康,触到对方铠甲下滚烫的肌肉,那是足以劈开奥斯曼盾牌的力量,却也是需要用帝国最后的尊严去交换的刀刃。
"起来吧,我的瓦兰吉。"他的声音第一次在海风中带上了金属的冷硬,"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瑞典的农夫或海盗,而是罗马帝国的剑与骨。你们的战斧将刻上双头鹰的印记,你们的名字将被写进君士坦丁堡的青铜城门——哪怕那城门早己埋在废墟下,你们的战吼也要让地下的先祖听见。"
尼古拉斯捧着誓词上前,羊皮纸在风雪中簌簌作响,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利奥拔出佩剑,剑尖挑起一面折叠的丝绸旗,抖开时,褪色的金底黑纹双头鹰在雾中若隐若现,旗角缺了三分之一,那是三年前被奥斯曼箭矢撕裂的痕迹。英格瓦第一个上前,用燧石刀割破指尖,将血按在誓词上,他颈间的卢恩护身符与东正教十字架相互碰撞,发出冰珠落玉盘般的脆响。
日德兰海峡的雾突然浓了,龙首船劈开浮冰继续前行。君士坦丁站在船头,望着维京战士们在风雪中传递着血写的誓词,他们的战斧在雾中闪烁,像一片浮动的钢铁森林。他知道,这三百名战士或许连君士坦丁堡的城墙都摸不到,但至少,他们能让奥斯曼人知道,罗马的紫袍还未在历史的冰海里彻底沉没——哪怕只剩最后一丝线头,也要勒住新月弯刀的喉咙。
船尾,利奥将军旗插在桅杆旁,断裂的鹰旗在北海的寒风中猎猎作响,每一次拍打桅杆,都像在敲击送葬的丧钟。尼古拉斯拿出墨水瓶,在地图上日德兰海峡的位置画了个十字,笔尖划过之处,墨水迅速渗入纸纹,晕染成深紫,如同新鲜的血液。学者突然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落在冰面上,瞬间冻成小红花。
"陛下,您该回舱了。"哈康突然上前,将自己的熊皮披风披在君士坦丁肩上,皮草的温暖带着北欧驯鹿的腥气,"北海的风会把人的肺刮成冰碴。"少年的手指触到皇帝锁骨的伤疤,那温度让君士坦丁想起圣索菲亚大教堂穹顶漏下的最后一缕阳光。
他没有回舱,而是靠在龙首雕像旁,看着海浪将碎冰推搡着撞向船舷。那些冰块撞击时发出的声响,多像君士坦丁堡城破时,希腊火在海面上爆炸的轰鸣。远处,设得兰群岛的灯塔果然亮着,只是那光芒微弱得像将死之人的眼瞳,在茫茫雾海中,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
维京战士们开始在甲板上燃起篝火,用海盐腌过的鲸鱼肉在火上滋滋作响。哈康走过来,递给他一块烤得焦黑的肉:"陛下,尝尝我们北欧的风味。等返回到君士坦丁堡,我给您烤奥斯曼苏丹的心脏。"老战士的牙齿咬穿肉皮时,发出咯吱的声响,像在啃食冻硬的皮革。
君士坦丁接过肉,却没有吃。他望着篝火跳跃的光,映在维京战士们饱经风霜的脸上,那些皱纹里嵌着的不是煤灰,而是北欧冰原的风雪。他们的战斧靠在身旁,刃口映着火焰,像一条条沉睡的红蛇。他突然想起瑞典国王最后的话:"如果给你十个人,就像把十把把斧头扔进海里。但如果你能让它们砍在奥斯曼人身上,瑞典的渡鸦都会为你歌唱。"
海雾又浓了,篝火的光只能照亮周围数尺。君士坦丁听见英格瓦在低声哼唱北欧民谣,那旋律苍凉悲怆,像孤狼在冰原上的哀嚎。他握紧手中的烤肉,首到冰冷的油脂渗入掌心的纹路。远处,北海的怒涛在黑暗中咆哮,像一首为帝国送葬的挽歌,而他们这叶扁舟,不过是挽歌里最微弱的一个音符,注定要在抵达君士坦丁堡之前,被更大的黑暗吞没。
但至少,他想,至少这三百把斧头还在。当它们砍进奥斯曼人胸膛时,溅出的血会染红地中海的浪涛,那血色会像信号旗一样,告诉所有还在挣扎的基督徒——罗马的紫袍,还在海上漂着。
船继续在冰海中航行,龙首雕像的嘴里不断滴下冰水,像一尊流泪的石像。君士坦丁将熊皮披风裹得更紧,紫袍下的心脏在寒风中剧烈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绝望的亢奋。他知道,这趟归航注定是条死路,但死在寻找战斧的路上,总好过死在威尼斯商人的交易所里,像一枚被磨去印记的旧银币。
夜更深了,雾中传来鲸鱼的悲鸣。维京战士们己在篝火旁睡去,鼾声与海浪声交织在一起。君士坦丁独自站在船头,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仿佛看见君士坦丁堡的断壁残垣在雾中若隐若现,城头的星月旗在寒风中招展,像一块嘲弄他的裹尸布。
他握紧了腰间的匕首,那是离开瑞典时,国王送的另一件礼物,柄上刻着北欧古字:"向死而生"。是的,向死而生。罗马皇帝的紫袍,从来不是用来保暖的锦缎,而是用来包裹骸骨的殓布。现在,他有了一千具新的骸骨,足以让这殓布在海风中,再飘扬一段时间。
北海的风穿过船舷,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像无数亡魂在耳边低语。君士坦丁抬起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穹,那里没有星辰,只有永恒的黑暗。但他知道,在那黑暗深处,总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也许是救赎,也许是毁灭,但对于一个帝国的末路皇帝来说,这两者从来没有区别。
船,继续朝着东南方航行,载着紫袍与战斧,载着誓言与死亡,驶向那片注定将他们吞噬的、名为历史的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