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海雾像浸透血污的殓布,将英吉利海峡的浪涛裹成黏稠的暗灰色。当"圣米迦勒"号的青铜龙首撞碎第十三层雾墙时,君士坦丁十一世突然攥紧了船舷的缆绳——前方雾幕裂开处,十六艘英国盖伦帆船如铁灰色的巨鲨浮出水面,船首斜桅上悬挂的圣乔治十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边缘的血红色十字,像极了三年前君士坦丁堡城头流淌的凝固血液。
"是英王亨利六世的海军舰队!"尼古拉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威尼斯学者的天鹅绒礼帽被海风掀起,露出头顶斑秃的头皮,"看那主桅的瞭望笼,还有船头雕刻的狮心徽章——他们把我们当成法国私掠船了!"他怀里紧抱的羊皮筒剧烈晃动,瑞典国王的告书在筒内碰撞,火漆印与筒壁摩擦发出沙沙轻响,如同老鼠在棺材里抓挠。
长船"雷齿"号的甲板上,哈康突然将战斧剁进船舷,橡木发出痛苦的呻吟。三百名维京战士同时半蹲下身,熊皮披风摩擦的声响如同一群巨狼在雾中低吼,他们从船舷下拖出裹着海豹皮的圆盾,盾面上刻着的卢恩符文在雾中泛着幽蓝,像无数只睁开的亡魂眼睛。最前排的英格瓦将船头的龙首雕像扳向敌舰,龙嘴里垂下的冰棱应声断裂,坠入海中时发出玻璃碎裂般的锐响。
英国旗舰"征服者"号的砲门突然全开,二十西磅青铜舰砲的炮口在雾中闪着冷光。君士坦丁看见主桅瞭望手挥舞的信号旗,红色与白色的布片在风中切割出死亡的密码。"准备接舷战!"英国舰长的吼声穿透浪涛,他镀金头盔的面甲掀起,露出鹰隼般的眼睛,"法国人在加莱港烧了我们的商船,今天要他们拿命来偿!"
十六艘盖伦帆船开始呈半月形包抄,帆布摩擦的吱呀声如同死神的纺车。利奥·福卡斯塔突然将皇帝推到主船桅杆后,米兰铠甲的护心镜撞在木头发出闷响:"陛下,躲进舱室!这些英国佬的链弹能把船劈成两半!"年轻贵族的剑尖挑起一块飘来的破布,那是半片法国商船的船帆,上面鸢尾花徽章的金漆己被海水泡成暗褐色,像陈旧的血痂。
千钧一发之际,东南方突然传来号角长鸣。七艘悬挂圣马可金狮旗的威尼斯商船如黑色楔子冲破雾幕,船头雕刻的带翼狮子在浪里若隐若现,每艘船的舷侧都露出十二门擦得锃亮的铸铁舰砲,炮口凝结的盐霜在风中簌簌掉落。为首的"总督之怒"号上传来熟悉的吼声,威尼斯船长佩德罗的红胡子在雾中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英国佬!把你们的炮口转回去!"
君士坦丁看见佩德罗站在船首,天鹅绒外套的金线绣纹己被海水浸得发暗,却仍固执地闪着微光。当英国舰队的侧舷炮对准威尼斯商船时,佩德罗突然举起一面银质圣马可旗,旗杆顶端的金狮在闪电中张开利爪——那是威尼斯共和国海军上将的标志,旗面边缘的紫水晶坠子在风中碰撞,发出教堂诵经般的清响。
"看清楚了,这是威尼斯参议院的护航令!"佩德罗用弩炮射出一卷文书,铁箭带着尖啸钉入"征服者"号的主桅,羊皮纸在狂风中展开,总督府的火漆印呈现出暗红的光泽,那只展翅金狮的眼睛,竟是用威尼斯红宝石镶嵌而成,在雾中像两滴凝固的血。"还有瑞典国王卡尔八世的文书,三皇冠的印章刚用北极熊血封缄!"
英国舰长放下望远镜,亲自走到桅杆前取下文书。当他的手指划过瑞典国王印章上冻结的血珠,触到威尼斯火漆那如同尸蜡般的质感时,脸色从铁青转为灰败。十六艘盖伦帆船的炮门开始缓缓关闭,圣乔治旗在风中无力地垂落,旗角浸在海水中,将周围的浪涛染成淡淡的红。
"放行。"英国舰长的声音隔着三链长的距离传来,带着被海水泡透的沙哑。他的目光扫过君士坦丁褪色的紫袍,扫过维京战士们斧刃上凝结的冰棱,最后落在威尼斯商船那黑洞洞的炮口上——那些炮管里还残留着上一场海战的硝烟,此刻正与英吉利海峡的水汽混合,形成一股类似腐尸的腥气。"愿奥丁与你们的基督都保佑,别死在大西洋的浪里。"
威尼斯船队如黑色的楔子切入航道,七艘长船紧随其后。佩德罗扔来一卷新的航海图,羊皮纸上用朱砂勾勒着不列颠群岛的暗礁区,每处危险海域都画着骷髅与交叉的船桨,而绕过法国布列塔尼半岛的航线上,用希腊文写着"此处有海妖之歌"。"陛下,"佩德罗的烟斗在风中明灭,吐出的烟圈与海雾缠绕成蛇形,"未来首布罗陀海峡的风浪能把热那亚的大帆船撕成木屑,上周还有三艘奥斯曼海盗船在那里撞碎成齑粉。"
船队驶入比斯开湾时,暴雨突然倾盆而下。君士坦丁站在主船甲板上,看见雨水将威尼斯商船的圣马可旗浇成深紫色,如同浸在血水中的殓布。远处海面上漂着成片的船骸,某具半沉的法国帆船上,鸢尾花旗与北非马林的血色旗帜被海藻缠绕,旗面的颜料在雨水中融化,相互晕染成诡异的褐色,像两具交媾的腐尸在浪里沉浮。
又经过了2周的时间
首布罗陀的峭壁终于在海天交界处浮现时,海峡的风突然转成西南偏西,掀起的浪涛里开始出现密集的船骸。一具雕着圣母像的船头在浪里起伏,圣母的金冠己被海鸟啄去,露出底下朽木的纹理,如同帝国剥落的金箔;更远处,一截缠绕着铁链的桅杆正在下沉,链环上挂着的不是风帆,而是三具穿着不同军服的尸体,十字军的白袍、摩尔人的长袍与热那亚的红绒外套被海水泡得发胀,像三朵腐烂的花。
当船队驶入海峡西口时,君士坦丁听见维京战士们在长船上唱起北欧挽歌。那旋律苍凉悲怆,每一个音符都像冰棱坠入海中,与首布罗陀的浪涛声交织成一首安魂曲。英格瓦站在"夜鸦"号船头,将一枚刻着卢恩符文的骨哨放入口中,吹出的音调尖锐如海鸥的悲鸣,那声音穿透雨幕,惊起一群栖息在船骸上的乌鸦,鸦群盘旋时,翅膀上的雨水滴落,在海面上砸出无数细小的坑洼,如同墓碑上密布的弹孔。
这里曾是希拉克略皇帝的疆土。西百年前,瓦兰吉卫队的先祖们或许正划着长船驶入这片海峡,战斧上还沾着北欧冰原的雪,却在看见金底黑纹的鹰旗时,发出震碎海浪的欢呼。那时的峭壁上还刻着罗马法的铭文,迦太基的橄榄油商船队经过时,船头的铜铃会与卫兵的甲片共鸣。而如今,崖壁上的城堡炮口黑洞洞地俯瞰海面,基督徒与穆斯林的舰队在此撞碎成齑粉,沉骸堆积的海底,不知埋葬了多少个试图复刻罗马荣光的征服者。
一个巨浪轰然拍上甲板,皇帝踉跄着后退半步,却撞在一堵温热的铁甲墙上。是英格瓦,他不知何时己站在皇帝身后,左臂稳稳撑住摇晃的桅杆,右手按在腰间战斧上,瞳孔里映着浪尖翻涌的船骸碎片。“陛下当心。”他的声音低沉,喉结滚动时,颈间挂着的东正教十字架与胸口的维京护身符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金属鸣响。
“希拉克略皇帝若能看见……”君士坦丁的低语被风撕碎时,哈康突然单膝跪地,斧刃重重顿在甲板上,发出金石交击的锐响。其余十二名卫兵同时效仿,锁甲与船板碰撞的轰鸣竟压过了浪涛。他们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构成一道黑色人墙,背后是渐渐沉入血海的首布罗陀岩,岩顶星月旗与十字旗的残影正在交火,而前方,大西洋的黑浪如同一幅无边无际的殓布,正缓缓覆盖所有破碎的战船、锈蚀的兵器,以及帝国最后一点漂浮的荣光。
船终于驶出海峡西口,大西洋的浩瀚黑浪在眼前铺展。君士坦丁望着身后缩小的首布罗陀岩,看见瓦兰吉卫队的身影依然如礁石般立在船头,他们的战斧指向西方,而盔甲上凝结的海盐在残阳下闪着白骨般的光。这片曾属于帝国的海域,如今只剩下死亡与大海永恒,在肃杀的风声里,这些高大卫兵的背影,正成为一个帝国即将沉没时,最后一道沉默的界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