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飞机的舷窗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将舷外的云海折射成朦胧的光斑。机舱内的恒温系统发出轻微嗡鸣,却盖不住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每一次跳动都像重锤敲在解雨臣的心上。他蜷缩在真皮座椅里,昂贵的西装皱得像团废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目光死死钉在三米外的担架床上——那里躺着他用整个童年捧在手心的娇娇,此刻却像片易碎的雪花,毫无生气地陷在白色被褥里。
张起灵跪坐在地板上,膝盖硌着金属卡扣却浑然不觉。他将解雨娇毫无血色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另一只手反复她冰凉的指尖,指腹的老茧蹭过她手背细腻的皮肤,仿佛试图将体温一点点渡进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解雨臣看着他手腕上若隐若现的青色纹路,突然想起解雨娇小时候总爱趴在他膝头,用彩笔把那些神秘的图案描在纸上,奶声奶气地说:"哥哥,这像不像故事里的魔法?"
"为什么不拦住她?"解雨臣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他抓起一旁的威士忌酒瓶,玻璃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却在瓶口触到嘴唇时顿住——解雨娇三岁时曾踮着脚抢走他手中的酒杯,用肥嘟嘟的手指戳着他的鼻尖,奶声奶气地说:"哥哥喝醉酒会变成大花脸,娇娇不喜欢。"此刻胃里翻涌的苦涩让他想起那年家族内乱,他抱着一岁多的妹妹躲在暗室,只能用兑水的葡萄糖哄她入睡,她却固执地叼着他的领带,用没长齐的乳牙轻轻啃咬。
张起灵抬起头,眼白布满蛛网般的血丝,胡茬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青灰阴影。他喉结滚动,声音像是从干涸的古井里捞出来的:"拦不住。"回忆如冰锥刺入脑海,祭坛崩塌时解雨娇将他推出危险区的力道,还有她坠落前攥着藏海花的笑容,"她说...要保护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解雨臣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的腥甜。他猛地扯开领带,丝绸布料擦过脖颈时火辣辣地疼,露出锁骨处狰狞的旧疤——那是解家内乱时,他为了护着襁褓中的妹妹,被三叔公的手下用匕首划开的伤口。十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突然在眼前闪回:六岁的解雨娇浑身湿透,怀里紧紧抱着他送的小熊玩偶,在尸横遍野的庭院里找到躲在枯井中的他,用冰凉的小手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奶声奶气地说:"哥哥不哭,娇娇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飞机突然剧烈颠簸,解雨臣几乎是从座椅上弹起,却见张起灵以更快的速度俯下身,用自己的脊背护住解雨娇的头部。金属担架撞在舱壁上发出闷响,张起灵的额头重重磕在护栏上,鲜血顺着眉骨流下,在苍白的脸上划出刺目的红痕,他却只是偏头用袖口擦掉血迹,继续用嘴唇贴住解雨娇的额头试温。这个动作让解雨臣想起无数个深夜,他守在妹妹病床前,也是这样反复用嘴唇确认她的体温,哪怕她只是轻微咳嗽,他都会惊醒三次。
"她体温又降了!"张起灵突然抬头,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他扯开自己的衬衫纽扣,将解雨娇的脸颊按在胸口,粗糙的掌心轻轻拍打她的后背,"醒醒...该喝药了。"这个举动像根刺扎进解雨臣心脏——那是他们小时候的暗号,每当妹妹不肯喝苦涩的中药,他就会把她抱在怀里,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哼童谣,首到她破涕为笑。有次她发着高烧,迷迷糊糊中把他的手咬出了牙印,却还抓着不放,说:"哥哥的手暖暖的,像暖炉。"
解雨臣踉跄着扑过去,指尖触到妹妹冰凉的耳垂时,仿佛触到了千年寒冰。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幼儿园家长会,他因为处理家族事务迟到半小时,解雨娇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眼睛哭得像红桃,却在看到他时立刻扑进怀里,说:"我就知道哥哥会来的";初中开学典礼,她偷偷在他西装口袋里塞了颗草莓味润喉糖,糖纸下写着"哥哥讲话别太累";还有上个月深夜,他咳血晕倒在书房,醒来时发现枕边放着本《藏医古籍》,书页间夹着她手绘的藏海花图案,旁边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找到这个,哥哥就不疼了"。
"是我害了她..."解雨臣突然抓住自己的头发,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他想起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妹妹书包夹层里的抗高原反应药,电脑里收藏的墨脱探险攻略,还有她对着镜子练习包扎伤口的视频。解家内乱时,他才十三岁,却不得不抱着一岁多的妹妹东躲西藏,用饼干渣和雨水喂大她。她第一次喊"哥哥"时,他正在处理叛徒的尸体,血腥味还没散去,却立刻扔掉手里的刀,冲回暗室把她抱起来转圈,首到两人都笑得喘不过气。
飞机开始下降时,解雨臣死死盯着张起灵的动作。男人正用军刀割开自己的衬衫下摆,刀刃反射的冷光映着他专注的眉眼,将布料缠在解雨娇的手腕上固定输液管,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琉璃。这个场景让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雨臣,你要记住,真正爱一个人,是连她指尖的温度都放在心上。"此刻张起灵将妹妹的手捂在胸口,那小心翼翼的姿态,与二十年前他抱着高烧的妹妹冲进雨幕时如出一辙——那时他没有伞,就把外套脱下来裹住她,自己淋成落汤鸡,却笑着说:"娇娇暖和就好。"
暴雨敲打着停机坪的声响传来时,解雨臣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张起灵抱着解雨娇冲进救护车的瞬间,他看见妹妹垂落的发丝扫过男人的脖颈,那画面刺痛了他的眼睛。急诊室门口亮起的红灯像道符咒,将他和张起灵隔绝在刺眼的走廊里。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见张起灵反复冲撞护士站的声响,还有那句带着哭腔的低吼:"她最怕黑!"
这句话让解雨臣浑身一震。解雨娇两岁时,解家老宅失火,他抱着她从火场冲出,浓烟呛得她整夜做噩梦,从此怕黑怕得厉害。每个夜晚,他都要开着床头灯,等她睡熟后再悄悄关掉。有次他外出办事,管家忘了开灯,她吓得躲在衣柜里哭,首到他连夜赶回,把她抱在怀里哼了整晚的童谣。而现在,这个沉默的男人竟比他更清楚她的恐惧。
时间在监护仪的滴答声中变得粘稠。解雨臣数着地砖缝隙里的污渍,第三十七次点开手机相册。最新一张照片是解雨娇在吴哥窟拍的,她蹲在张起灵身边,腕间的青铜铃铛晃出残影,屏幕下方还留着她的备注:"和起灵哥哥找到宝贝啦!"他的拇指着照片里妹妹灿烂的笑脸,突然发现她看张起灵的眼神,和小时候看自己时一模一样——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解家内乱那几年,她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无论他身上沾着多少血,她都会伸出小手说:"哥哥抱。"
当医生宣布解雨娇脱离危险时,解雨臣的膝盖重重磕在地上。消毒水的气味混着冷汗冲进鼻腔,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仿佛刚从深海浮出水面。张起灵踉跄着扶住墙壁,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却固执地朝着病房方向挪动脚步,那模样让解雨臣想起无数个守在妹妹病床前的日夜——她出麻疹时,他七天七夜没合眼,抱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首到她退烧;她学走路摔破膝盖时,他笨拙地给她包扎,被她笑"哥哥比我还笨"。
晨光透过百叶窗洒在病房里,解雨娇的睫毛终于颤动。张起灵的手指悬在她鼻尖上方,感受着那微弱的呼吸,喉结剧烈滚动。解雨臣站在门口,看着男人小心翼翼地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这个动作让他想起父亲离世那天,他也是这样为妹妹整理被泪水打湿的刘海。解雨娇一岁多的时候,总爱抓着他的头发当玩具,把他梳成各种奇怪的发型,他从不生气,只是笑着任她胡闹。
"哥哥..."解雨娇突然呢喃,声音轻得像羽毛。张起灵浑身一震,而解雨臣己经冲到床边,颤抖着握住她的手。输液管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映着妹妹苍白的笑脸,恍惚间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抱着她在雨中奔跑,怀里的小人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说:"哥哥,我不怕。"那时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就能为她挡住所有风雨,却忘了她早己长大,有了想守护的人。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解雨臣摸着口袋里那半截藏海花,终于点燃了那根皱巴巴的烟。烟雾缭绕中,他看着张起灵将温水勺抵在妹妹唇边的模样,突然明白有些守护不必说出口。解家内乱时,他用十年青春为她筑起高墙,现在该让她去追逐自己的光了。或许放手让她奔向想守护的人,同时在身后为她备好退路,才是他作为哥哥,能给她的最后疼爱。而那个曾在血泊中抱着婴儿奔跑的少年,终于可以放下满身的戾气,学着做一个安静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