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的盛夏,空气稠得如同凝固的油,死死捂在殿宇楼阁间。垂拱殿那场泣血陈词掀起的惊涛骇浪,似乎也被这令人窒息的闷热压了下去,只余下水面下更加汹涌湍急的暗流。
李曜拖着沉重的脚步,从皇城根下那间临时拨给他“养伤听候”的低矮官廨走出。身上的杖伤仍在隐隐作痛,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皮肉下尚未愈合的淤肿。日光白得刺眼,晃得他有些眩晕。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空空如也。那个青布小袋,装着打火机的小袋,连同袋子里那个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冰冷坚硬的小玩意儿,一起消失了。一股冰冷的寒意,比杖伤更刺骨,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枢密院深处,一间轩窗紧闭、帘幕低垂的静室,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燥热。青铜冰鉴里堆着切割整齐的冰块,丝丝寒气袅袅升腾,却驱不散室内的阴冷。
史珪靠在一张铺着凉簟的紫檀木榻上,指尖正捏着那个不起眼的青布小袋。他慢条斯理地解开束口的细绳,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优雅。袋口倾斜,一个金属小方块滑落在他摊开的掌心。长方形的银灰色外壳,侧面有个小小的、突兀的凸起旋钮。在窗外漏进的一线天光下,外壳泛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光泽,冰冷,怪异。
史珪的指腹轻轻着那光滑冰凉的表面,嘴角缓缓向上勾起,牵动脸上松弛的皮肉,形成一个深壑般的笑纹。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暖意,只有冰锥般的锐利和胜券在握的阴鸷。
“呵……”一声低沉的、带着痰音的轻笑从他喉咙深处滚出,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瘆人。“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李曜。以为在官家面前哭嚎几声,就能脱了干系?就能保得住你那莽夫恩主张琼的性命?天真!”
他微微侧首,目光投向阴影里垂手侍立的心腹干办史彪——那个曾在城郊野店擒获李曜的彪形大汉。史彪的头垂得更低,粗壮的脖颈显出一种僵硬的恭顺。
“东西都备齐了?”史珪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钉,楔入寂静。
“回枢相,”史彪的声音低沉而谨慎,“北边来的空白信笺,契丹文印鉴的模子,还有张琼亲兵营里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军汉的口供底稿,都己妥当。就等枢相示下。”
史珪满意地点点头,枯瘦的手指捏起那枚打火机,举到眼前,浑浊的眼珠透过这奇异的小玩意儿,仿佛看到了李曜绝望的脸和张琼悬在刀口下的头颅。
“把这个,”他晃了晃手中的金属方块,其边缘反射的光线在阴暗室内诡异地跳跃了一下,“嵌进去。做成张琼私通北寇的信物。就说……此乃北地妖人所制秘器,能凭空生火,诡谲莫测,是传递密令之用。张琼暗藏此物,勾结契丹,意图不轨。李曜那夜仓皇出逃,身上便搜出此等铁证!”
他顿了顿,将打火机轻轻放在身边小几上,拿起一方冰凉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仿佛碰触了什么污秽之物。
“至于李曜……”史珪的语调陡然转寒,如同腊月里的穿堂风,“此子留不得了。官家一时心软,岂知此等狂悖之徒,今日敢为张琼犯颜,他日未必不敢……哼。寻个由头,做得干净些。他不是有兄长流落在外么?正好,一并料理了,永绝后患。”他擦拭的动作停下,目光如毒蛇般盯着史彪,“西南黔州,郁山镇。名字,可记住了?”
“卑职明白!”史彪猛地一抱拳,腰间的佩刀鞘发出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猛兽出笼前最后一丝按捺的躁动。
万里之外,西南黔州。莽莽群山如同凝固的墨绿色巨浪,郁山镇便嵌在其中一道相对平缓的山褶里。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蒸腾的清新水汽,雨后的泥土气息,以及远处山涧流淌的凉意,与汴梁的酷热沉闷截然不同。
薄雾如纱,尚未被晨光完全驱散,轻柔地缠绕在半山腰的木屋竹篱间。李昀背着个半旧的藤编药篓,沿着湿滑的青石板小径从山上下来。篓子里是刚采下的还带着露珠的几株石斛和一捧清热宁神的车前草。他的布鞋沾满了泥泞,裤脚也被晨露打湿了大半,但脚步轻快,眉宇间是数月来难得的舒展。
竹篱小院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晨光熹微中,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倚在门框旁。是苏蓉。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些许苍白,但那双曾经黯淡无光的眸子,此刻却像被山泉水洗过一般,清澈明亮,映着初升的朝阳和归人的身影。
“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软笑意,如同山涧里滑过鹅卵石的清泉,“山露重,也不怕着了寒气。”
李昀的心口像是被这笑容和话语轻轻撞了一下,暖融融的酸胀感瞬间弥漫开来。他放下药篓,快步走到门前,自然地伸手替她拢了拢被晨风吹得微乱的鬓发。指尖触到她微凉却己有生气的脸颊,那些颠沛流离、担惊受怕的日子,仿佛真的成了前尘旧梦。
“这点露水算什么。”他声音有些哑,目光胶着在她脸上,近乎贪婪地捕捉着她眼底流转的光彩,“你看着气色又好些了。麻婆婆的药,真是神了。”
苏蓉微微侧了侧脸,颊边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晕,却没有避开他的触碰。她低下头,看着药篓里沾着水珠的翠绿草药,嘴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了些:“婆婆说,再调理些日子,就能试着去溪边浣纱了。”
简陋的木屋里飘出米粥温软的香气。灶膛前,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忙碌。麻婆婆满头银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着,动作慢腾腾却异常稳当,用木勺搅动着陶罐里翻滚的米粥。袅袅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布满皱纹的脸。
她看似专注地煮着粥,布满老茧的手指感受着陶罐传来的温度。然而,当门外传来那对年轻男女低低的、带着暖意的交谈声时,她搅动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浑浊的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如同山间终年不散的薄雾,再次沉沉地翻涌上来。她微微侧过脸,布满褶皱的眼皮抬起一条缝,目光投向门外晨光中那两个依偎着的剪影。
那李昀照顾苏蓉的手法……那些奇特的、从未见过的包扎方式,还有他偶尔失神时喃喃自语吐露的、谁也听不懂的古怪词句……绝非寻常流民所有。这郁山一隅的平静,脆弱的如同蛛网,经不起任何风雨。她活了太久,看过太多,深知这世间的安稳,从来都是镜花水月。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目光,继续搅动着罐里的粥,仿佛要将那份沉重的预感也一同搅散在这氤氲的热气里。
正午刚过,山间氤氲的薄雾彻底散尽,阳光变得炽烈起来,将镇口那条被无数足迹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晒得有些发烫。
一阵不紧不慢的骡马銮铃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小镇午后的慵懒宁静。几个在镇口老槐树下纳凉、抽旱烟的老人眯起眼,好奇地望过去。
一支不起眼的商队正缓缓进入郁山镇。五六头驮着沉重货箱的骡子,风尘仆仆。护在商队前后的,是七八个精壮的汉子。他们穿着半新不旧的葛布短打,腰间缠着布带,脚上是沾满泥灰的麻鞋,打扮与寻常脚夫护卫无异,混在风尘仆仆的商队里毫不起眼。
然而,就在为首那个牵着领头骡子的汉子抬起手臂,用袖子擦拭额头的汗水时,他袖口内侧,一道深青色的、细密繁复的卷草暗纹一闪而过——那是汴梁殿前司亲从官服饰上特有的标记,被刻意磨损过,却依旧逃不过有心人锐利的眼风。
这汉子身形高大,步履沉稳,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这个僻静的山中小镇。目光掠过低矮的房舍、竹木搭成的简陋铺面、几个在溪边玩耍的赤脚孩童,最后停留在镇子深处那片依山而建、被茂密竹林掩映着的几户人家方向。
他叫王豹,史彪手下最得力的爪牙之一。袖口那抹被刻意磨损的殿前司暗纹,是他身份仅存的印记,也是索命的符咒。
王豹收回目光,脸上堆起一个商贾惯有的、带着几分市侩的精明笑容,扬声对旁边一个探头探脑的本地樵夫问道:“这位老哥,借问一声,这镇上可有干净些的脚店落脚?还有,收些山货药材的铺子在哪边?我们这趟走得远,货沉,人困马乏,得先安顿下来。”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点刻意模仿的、略显生硬的外地口音,在山谷间激起几丝微弱的回响,旋即又被午后炽热的寂静吞没。
郁山镇那层看似牢不可破的宁静薄纱,在这一刻,被这突兀的铃声和刻意压低的探询,悄然撕开了一道无声的裂口。山林深处,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汴梁,枢密院秘档房。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锭混合的沉腐气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几盏桐油灯在深长的档案架间投下摇曳不定、忽明忽暗的光影,将伏案之人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投射在堆满卷宗的高大木架上,如同幢幢鬼影。
一个穿着青灰色低品阶文吏袍服的中年人,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却不敢抬手擦拭。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一枚小巧的银灰色金属方块——正是李曜的打火机——轻轻按压在一张泛黄的、边缘刻意做旧磨损的契丹文信函末尾。信函上那枚朱红的契丹文印鉴,油墨尚未完全干透,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矿物腥气。旁边,是几张同样伪造的、字迹潦草的口供纸,上面按着几个歪歪扭扭、带着恐惧印记的手印,指认张琼曾秘密派遣亲信携带此“北地秘器”与契丹细作接头。
文吏的手指微微颤抖。他认得那印鉴的模子,是枢密院密档库里封存的北朝旧物;他也认得口供上那几个名字,是殿前司里出了名的兵痞,早被史彪捏住了把柄。但这凭空生火的诡异铁器……他从未见过,只觉得触手冰凉,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他偷眼瞥向门口阴影里抱臂而立的史彪。那彪形大汉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只有偶尔转动眼珠时,才泄露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史彪察觉到文吏的窥视,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如同毒蛇吐信。文吏浑身一颤,慌忙低下头,更加专注地将那打火机死死按压在伪造的印泥痕迹上,确保每一个棱角都清晰“印”了上去,成为这份足以致命的“通敌铁证”上最诡异、也最无法辩驳的“信物”。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伪造的契丹文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如同无声的泪痕,又像不祥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