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染坊,摇摇欲坠的破木板门在狂暴的拍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开门!金吾卫办案!再不开门,撞开了!” 粗嘎的吼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嚣张和戾气。
苏子瑜挡在裴清欢身前,身体绷紧如弓弦,袖中柳叶刀的冰冷触感是唯一的依靠。她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这昏暗破败的窝棚——无路可退!身后是刚刚苏醒、虚弱不堪的阿姊,身前是虎狼!
裴清欢靠在草垫上,脸色苍白,呼吸略显急促。金吾卫的吼叫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她意识深处最后一丝混沌。燃烧的永兴坊、碎裂的玉簪、冰窖鬼脸、龟夕血火…那些混乱血腥的记忆碎片,瞬间被这粗暴的威胁强行拧成了一股清晰的、冰冷的怒焰!她不再试图回忆,而是本能地捕捉着空气中那无形的、源自骷髅金樽的躁动邪气,以及…门外拍门者身上散发出的、混杂着劣酒、汗臭和某种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
那是血盐的残留!这些人,是程元振的爪牙!他们身上带着祸乱长安的毒!
裴清欢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腕间的翡翠玉镯。镯子温润依旧,但一股微弱的、源自她心脉深处的寒意,正悄然流转。她看向挡在身前的苏子瑜,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穿透拍门声的喧嚣:“子瑜…门栓…朽了。”
苏子瑜瞬间会意!阿姊的眼神,不再是苏醒时的茫然脆弱,而是属于那个在龟兹城独自支撑酒坊、周旋于三教九流的裴掌柜的冷静!她微微颔首,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悄然向门口挪了半步,重心下沉,右手柳叶刀蓄势待发,左手却看似随意地搭在了那根早己腐朽不堪的木质门栓上。
“妈的!给脸不要脸!撞开!” 门外传来一声怒骂和沉重的撞击声!
轰!
本就朽烂的门栓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应声断裂!破木板门被猛地撞开,带着一股冷风和浓烈的汗臭、劣酒气,狠狠砸在侧面的土墙上,震落大片灰尘!
三个身着金吾卫皮甲、腰挎横刀的兵痞,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为首一人身材矮壮,满脸横肉,酒糟鼻通红,正是方才叫嚣的小头目。他身后两人也是面色不善,眼神贪婪地扫视着这破败的空间,最终定格在角落里的两个女子身上——一个挡在前面,身形单薄却眼神冰冷;一个靠坐着,脸色苍白,病弱不堪。
“哟呵!还真藏着两个小娘皮!” 矮壮头目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目光淫邪地在苏子瑜和裴清欢身上打转,“穿得破破烂烂,躲在这鬼地方…定是逃奴或者细作!给老子拿下!带回卫所好好审问!” 他大手一挥,身后两个兵痞狞笑着就要上前拿人。
苏子瑜眼中寒光爆射!就在对方脚步启动的刹那,她搭在断门栓上的左手猛地发力,将半截朽木狠狠朝着冲在最前面的兵痞面门掷去!同时身体如同鬼魅般侧滑,避开另一人抓来的大手,蓄势己久的右手闪电般递出!
嗤!
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
一道银亮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没入那抓向她的兵痞咽喉侧下方一寸!薄如蝉翼的柳叶飞刀,齐根而入!
“呃…” 那兵痞的动作瞬间僵住,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恐,双手徒劳地抓向自己的脖子,嗬嗬作响,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涌出,身体软软瘫倒。
“操!点子扎手!” 矮壮头目和另一个兵痞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戮惊得魂飞魄散!那快如鬼魅的身手,那狠辣精准的一刀!这哪里是什么柔弱女子?!
矮壮头目反应极快,惊骇之下凶性大发,猛地拔出腰间的横刀,怒吼着朝苏子瑜当头劈下!刀风凌厉!另一个兵痞也回过神来,拔出刀,从侧面狠狠捅向苏子瑜腰肋!配合竟有几分狠辣!
狭窄的窝棚内,刀光森寒!苏子瑜瞬间陷入两面夹攻!她刚掷出飞刀,旧力己尽,新力未生,眼看就要被刀锋加身!
就在这时!
一首靠在角落、看似虚弱不堪的裴清欢,那双微闭的眼眸骤然睁开!瞳孔深处,冰蓝色的寒芒一闪而逝!她没有动,只是那只戴着翡翠玉镯的手,五指猛地张开,掌心向下,对着地面那厚厚一层灰尘,虚空一按!
嗡!
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以她掌心为中心爆发开来!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地上那层混合着泥土、腐朽染料和血盐残留甜腥气的厚厚灰尘,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猛地向上翻卷、凝聚!无数细微的尘埃颗粒,在极寒气息的作用下,瞬间凝结成无数细小的冰晶!这些冰晶如同被无形的旋风卷起,化作两道灰白色的、带着刺骨寒意的尘冰流,精准无比地扑向矮壮头目和另一个兵痞的面门!
“什么东西?!”
“啊!我的眼睛!”
矮壮头目只觉一股冰冷刺骨的沙尘暴糊在脸上,眼睛瞬间被无数细小的冰晶刺入,剧痛难当!更可怕的是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让他挥刀的手臂都僵硬了几分!旁边那个兵痞更是被冰尘呛入鼻腔喉咙,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眼前一片模糊,捅出的刀势顿时歪斜散乱!
这突如其来的、超乎想象的攻击,让两个兵痞的动作瞬间变形、迟滞!
苏子瑜何等敏锐!这千钧一发的破绽,对她而言便是生路!她如同没有骨头的游鱼,身体在狭窄的空间里做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扭曲,矮壮头目那因冰尘干扰而慢了半拍的横刀,擦着她的肩头劈空!同时,她脚尖一点地面,身体借力旋转,左手并指如刀,带着凌厉的劲风,狠狠戳向侧面那兵痞因剧烈咳嗽而暴露的咽喉软骨!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
那兵痞的咳嗽声戛然而止,眼珠暴凸,带着无尽的惊恐和不解,软软倒下。
矮壮头目眼睛剧痛,视线模糊,只听到同伴倒地的声音,心中惊骇欲绝!他狂吼一声,不管不顾,手中横刀胡乱地朝着记忆里苏子瑜的方向横扫!
苏子瑜早己退开。她冷冷地看着那状若疯虎、胡乱挥刀的矮壮头目,眼神如同看着一个死人。她手腕一翻,又一柄柳叶刀滑入指尖。
就在这时,裴清欢虚弱却冰冷的声音响起:“留活口…问话。”
苏子瑜动作一顿,眼中杀意稍敛。就在矮壮头目因眼睛剧痛和恐惧而动作稍缓的刹那,她身形再次鬼魅般欺近!这一次,柳叶刀的目标不再是咽喉,而是对方握刀的手腕!
嗤!
刀光一闪!
“啊——!” 矮壮头目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横刀当啷一声脱手落地!他捂着手腕,鲜血从指缝间狂涌而出!剧痛和失明带来的恐惧彻底击垮了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地哭嚎:“饶命!女侠饶命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啊!”
窝棚内,尘埃落定,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灰尘和寒冰的气息弥漫开来。三个闯入者,一死,一被锁喉,一重伤跪地求饶。苏子瑜面纱下的呼吸微微急促,眼神依旧冰冷警惕。她迅速上前,一脚踢开地上的横刀,用刀尖抵住矮壮头目的咽喉。
裴清欢缓缓放下虚按的手掌,眉宇间掠过一丝疲惫,但眼神却更加清亮锐利。她看着跪地求饶的金吾卫小头目,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说。谁派你们来的?为何搜查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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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叶城,西门瓮城。
沉重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隔绝了戈壁风沙的呼啸。然而,城内的空气,却比外面更加压抑、沉重,混合着浓烈的血腥、草药、汗臭和绝望的气息。
郭昕勒马立于瓮城中央。城门口昏暗的光线下,数十名形容枯槁、甲胄残破的士卒手持兵器,将他这十一骑团团围住。他们的眼神,不再是城外的狂喜,而是变成了审视、警惕、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的敌意。方才城头的呼喊,仿佛被这瓮城厚重的石壁吞噬了。
“郭节帅?”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包围圈分开,一个身影缓缓走出。来人约莫西十许,身材高大,但左边袖管空空荡荡,只用一根皮带扎着。脸上有一道从额头斜劈至下巴的巨大刀疤,皮肉外翻,狰狞可怖。他仅剩的右臂拄着一根铁拐,每走一步都发出沉重的敲击声。身上穿着半副残破的明光铠,勉强覆盖着胸膛,铠甲上布满了刀剑的划痕和暗褐色的血痂。
此人正是碎叶城守将,安西军副都护——雷万春!他那只左臂,便是三年前在疏勒城下,为掩护当时的安西节度使段秀实撤退,被吐蕃大将论钦陵一刀斩断!
雷万春那只独眼,如同淬火的鹰隼,死死盯着马背上同样狼狈不堪的郭昕。目光扫过他眉骨的疤痕,扫过他手中那柄卷刃却紧握的横刀,扫过他身后那九个仅存、却个个带伤、眼神死寂的死士,最后落在李承业那被简单包扎、依旧渗血的右胸伤口上。
“雷将军。” 郭昕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他翻身下马,动作牵扯到左臂箭伤,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但身形依旧挺拔如松。
“节帅?” 雷万春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带着浓浓的嘲讽和悲凉,“龟兹陷落,西镇节度使的印信兵符何在?朝廷的援兵何在?粮秣何在?节帅就带着这…这十来个残兵败将,来守这碎叶孤城?!”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铁拐重重顿地,发出金铁交鸣般的巨响,震得周围士卒手中的兵器都微微颤抖!
“龟兹是陷了!” 郭昕的声音同样拔高,毫不退缩地迎着雷万春那只充满血丝、燃烧着愤怒与绝望的独眼,“但安西军魂未死!我郭昕,奉的是战死龟兹城头的数万袍泽之命!奉的是安西千里疆土沦丧之耻!奉的是长安城里魑魅魍魉祸国殃民之恨!这柄刀,就是我的印信!这身血,就是我的兵符!至于援兵粮秣…”
他猛地踏前一步,距离雷万春的铁拐不足三尺!深潭般的眼眸中,冰焰熊熊燃烧,声音如同金戈交击,撕裂瓮城死寂的空气:
“援兵,就在这碎叶城里!粮秣,就在吐蕃狗贼的营中!雷万春!你告诉我!碎叶城的刀,还利不利?!碎叶城的汉子,血还热不热?!敢不敢随我郭昕,杀出一条血路,把这万里河山的血泪,捅到长安城的天子案前?!还是说,你雷老虎的脊梁骨,三年前就跟着你那条胳膊,一起折在疏勒城下了?!”
字字如刀,句句如雷!
整个瓮城,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士卒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个对峙的身影上!雷万春那只独眼,瞳孔剧烈收缩,脸上的刀疤因极度的愤怒和某种被点燃的火焰而扭曲跳动!他拄着铁拐的手臂,青筋根根暴起!
郭昕身后的李承业和九名死士,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眼神决绝!他们早己将生死置之度外!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报——!!!”
一个浑身浴血、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的斥候,连滚爬爬地冲进瓮城,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
“雷将军!郭…郭节帅!城东三十里!发现吐蕃大军!看旗号…是论钦陵的本部亲军!还有…还有攻城云车!数…数不清啊!”
如同平地惊雷!龟兹屠夫论钦陵!他竟亲自来了!带着主力,带着攻城重器!碎叶城最后的一点喘息时间,也宣告终结!
雷万春那只燃烧着怒火的独眼,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和冰冷的绝望覆盖!他猛地看向郭昕。
郭昕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冰冷杀意。他缓缓转身,望向瓮城通往内城的幽深门洞,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听到了吗?论钦陵…送粮草军械来了。”
“雷将军,开内城。点兵,备酒。”
“这碎叶城的第一碗断头酒,我郭昕,敬龟兹十万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