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光德坊,田神功府邸。
浓烈的药草味混杂着血腥气,在灯火通明的厢房内弥漫。裴清欢躺在软榻上,面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眉宇间那冰晶漩涡印记黯淡无光,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苏子瑜坐在榻边,指尖搭在阿姊腕脉上,秀眉紧锁,清冷的眼眸深处是压不住的疲惫与忧虑。她用浸透了昆仑雪莲汁液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裴清欢心脉周围的几处大穴,试图稳住那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生机。翡翠玉镯在阿姊腕间散发着微弱的青碧光晕,如同最后的守护。
“如何?” 田神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卸去了甲胄,只着便袍,肩头裹着厚厚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迹。玄诚子紧随其后,道袍上沾染着灰尘和几点暗褐色的污渍,显然刚从永和窑场回来。
苏子瑜收回手,轻轻摇头,声音带着一夜鏖战后的嘶哑:“邪力反噬,首侵心脉本源。昆仑寒引之力几近枯竭…玉镯也只能勉强护持最后一点灵光不灭。需…需至阳至和之物,或同源之力温养疏导,方能唤醒生机。” 她看向玄诚子,眼中带着一丝希冀。
玄诚子上前,仔细探查裴清欢的脉象,又翻开她的眼睑看了看那空洞涣散的瞳孔,面色凝重地摇头:“裴居士神魂受创极重,如同风中残烛。非寻常药石或道法可及。那邪物反噬之力,带着幽冥死气与无尽怨毒…贫道的‘清心固魂符’也只能延缓其恶化。除非…” 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裴清欢眉心的印记上,“…除非有蕴含磅礴生机的同源秘宝,方能引动她体内那丝微弱的归墟之力,自行复苏。”
同源秘宝?田神功和苏子瑜的心同时一沉。昆仑归墟源眼远在天边,且己彻底封闭…
“报——!” 一名亲兵疾步而入,双手呈上一个沾满尘沙的油布包裹,“将军!门外有一西域胡商,自称萨比尔,说有要事求见裴掌柜!留下此物便匆匆离去,说…说是一位戴青铜面具的贵人托付给裴掌柜的!”
青铜面具?黑狼骑!
苏子瑜猛地起身,一把接过那沉重的包裹。入手冰冷坚硬。她迅速解开油布。
灯火下,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刀静静躺在包裹之中。刀鞘黝黑,非金非木,触手温润中带着一丝奇异的冰凉,鞘身布满了如同天然冰裂纹般的玄奥纹路。刀柄处,镶嵌着一块温润的青玉,青玉中心,赫然刻着一个与裴清欢那枚“逆令”指环上极其相似的残缺古篆——“裴”!
嗡!
就在刀身显露的刹那!裴清欢腕间的翡翠玉镯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青碧光华!光芒瞬间将她整个身体笼罩!而她眉心那黯淡的冰晶漩涡印记,也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寒潭,骤然亮起一丝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冰蓝色光芒!
“阿姊!” 苏子瑜失声惊呼!
田神功和玄诚子也瞬间瞪大了眼睛!
裴清欢依旧昏迷,但她的身体却在这青碧光芒与古刀气息的牵引下,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紧蹙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丝!一股微弱却纯净的、源自昆仑寒潭的清冽气息,正从她体内极其缓慢地滋生、流转,与那古刀散发出的冰凉温润之力隐隐呼应!
“是它!就是此物!” 玄诚子激动得声音发颤,“同源之器!蕴含归墟寒玉之精!裴居士有救了!快!将此刀置于她身侧,引其气息相融!”
苏子瑜毫不犹豫,立刻将这柄散发着同源气息的裴氏古刀,轻轻放在裴清欢身侧。玉镯的青光与古刀的温润寒气交织在一起,如同温柔的潮汐,缓缓滋养着裴清欢枯竭的心脉。虽然人仍未醒,但那令人心焦的死寂气息,正在一丝丝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缓慢的复苏。
田神功看着这神奇的一幕,长长舒了一口气,虎目中却寒光更盛。他猛地转身,对等候的亲兵厉声道:“传令!全城搜捕程元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另,调一营精锐,由玄诚子法师弟子统领,彻底清理永和窑场!所有邪物残骸,集中焚毁!方圆三里,洒满生石灰和雄黄粉!再发现一丝邪气,提头来见!”
“那获救的孩童…” 苏子瑜低声问。
“己妥善安置在道观,由女冠和医师照料。” 田神功声音低沉,“他们…是这场浩劫最后的见证。”
就在这时,另一名亲兵脸色苍白地冲了进来,附在田神功耳边急促低语了几句。
田神功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中爆发出骇人的杀意:“金吾卫?!好!好一个程元振!好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传令各门!即刻起,没有本将军令,任何人不得调动金吾卫一兵一卒!违令者,以谋反论处,就地格杀!”
金吾卫的暗流,终于开始涌动。长安的雪,看似停了,但地下的寒冰与即将燃起的叛火,正在无声地积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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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通往阳关的漫漫商道。
残月西沉,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萨比尔裹紧了防风头巾,坐在颠簸的驼背上,怀中紧紧抱着那个沉重的黝黑陶瓶。冰冷的触感透过布囊传来,如同抱着一个沉睡的秘密。他的商队沉默地行进在无垠的戈壁滩上,驼铃声单调而悠远。
昨夜沙丘遭遇黑狼骑、受托陶瓶与古刀的情景,如同噩梦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那青铜鬼面下无声的压迫感,那柄留下后便消失的神秘古刀…还有怀中这瓶底刻着“裴”字、封着龟兹清欢酒坊独有血胶泥的陶罐。
龟兹己陷落,化为焦土。那位风华绝代的裴掌柜…是生是死?这陶瓶里的东西,是酒?是药?还是别的什么?黑狼骑…为何要自己送去长安?
无数疑问如同乱麻,缠绕着萨比尔的心。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里还贴身藏着一小块从古刀油布包裹上撕下的布角。布角上,用某种暗红色的矿物颜料,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极其简略的图案——一座被三道波浪环绕的山峰。
昆仑墟!萨比尔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走南闯北,听过太多关于那座神秘仙山的传说!难道黑狼骑…与昆仑墟有关?难道这陶瓶里的东西…是给昆仑墟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怀中的陶瓶越发沉重,仿佛承载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足以搅动天下的巨大因果。他只能抱紧陶瓶,催促着驼队,向着东方,向着那座同样深陷漩涡的煌煌帝都,加速前进。戈壁的风,卷起黄沙,将他身后的足迹迅速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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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叶城头。
死寂。如同坟墓般的死寂。
风早己停了,连呜咽声都消失。浓稠的血浆在极度的严寒下,己冻结成暗红色的冰壳,覆盖着城砖、尸体、折断的兵刃。尸体堆积如山,保持着生前最后搏杀的姿态,被冻得僵硬扭曲,如同地狱里最狰狞的雕塑。刺鼻的血腥味被凝固在冰冷的空气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冰冷和内脏腐败的甜腥。
残月冰冷的光辉,洒在这片被彻底冻结的修罗场上,反射出惨白而诡异的微光。
尸体堆的顶端。
郭昕的身体被几具吐蕃士兵的尸骸半掩着,如同破碎的玩偶。他的玄甲早己彻底碎裂剥落,仅存的布衣被血浸透,冻成了硬邦邦的血甲。左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在外的皮肤布满青紫色的冻伤和深可见骨的伤口,凝固的血液如同黑色的藤蔓缠绕其上。眉骨那道疤痕,被厚厚的血冰覆盖,只露出一线苍白的皮肤。
他的一只手,依旧死死攥着那柄卷刃崩口、凝结着黑红色血冰的鎏金错银横刀!刀尖深深插入脚下冻结的血泥之中,仿佛是他最后支撑的脊梁。另一只手,则紧紧按在怀中,那里是那枚冰冷的七杀令。
他的身体冰冷僵硬,胸膛没有任何起伏。脸上、睫毛上,都凝结着细小的冰晶。
死了吗?
像周围成千上万的尸体一样,成为这孤城绝境最后的注脚?
就在那残月的光辉,即将被东方地平线涌起的鱼肚白彻底吞没的刹那。
嗡!
怀中那枚紧贴心口的七杀令,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温热!
紧接着!
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混合着清冽酒香与温润寒玉气息的暖流,如同穿过万载寒冰的涓涓细流,悄然渗入了他那早己冻僵、濒临枯竭的心脉!
是清欢!是她!还有…一股陌生的、却同源共生的冰凉温润之力!她…找到了新的力量!她在复苏!
“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吸气声,从郭昕冻裂的嘴唇间溢出!覆盖在他眼睑上的冰晶被这微弱的气息震动,簌簌落下!那深潭般紧闭的眼眸,在睫毛剧烈的颤抖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之中,没有光芒,只有一片被血色和冰晶模糊的混沌。但那混沌深处,一点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冰焰,如同被投入火星的余烬,顽强地、挣扎着…重新燃起!
他看到了眼前冻结的血色地狱,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尸骸,看到了东方天际那抹刺破黑暗的、冰冷的鱼肚白。
他的手指,在那凝结着血冰的刀柄上,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一丝微弱的气流,裹挟着冰晶碎屑,从他干裂的唇缝中艰难挤出,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穿越生死、沉淀到极致的意志:
“…安…西…仍…在…”
声音被冻结在冰冷的空气中,未能传远。
但那柄插在血冰中的横刀,刀身上凝结的黑红冰晶,在晨光熹微中,折射出了一线凛冽不屈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