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叶城。
死亡的气息凝固在极寒之中。风停了,连呜咽都吝啬给予这座冰封的坟墓。暗红色的冰壳覆盖着一切,尸体、刀剑、坍塌的城垛,都保持着最后搏杀时的狰狞姿态,被严寒永恒地封存。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内脏冻结后的甜腥,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吞咽着冰渣。
尸山血巅。
一只覆满黑红冰甲、僵硬如铁的手,指尖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覆盖在郭昕眼睑上的厚重冰晶,被这细微的震动震落几粒碎屑。那深潭般紧闭的眼眸,在睫毛几不可察的颤抖下,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中,没有光,只有一片被血色冰晶扭曲的混沌。堆积如山的尸骸轮廓,远处吐蕃大营星星点点的篝火,还有东方天际那抹冰冷刺眼的鱼肚白…一切都模糊、晃动,如同隔着一层污浊的血色琉璃。
冷。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冷。意识像沉在万丈冰渊的底部,沉重得无法挣脱。每一次试图凝聚思维的尝试,都被无边的寒冷和剧痛撕得粉碎。
嗡。
怀中紧贴心口的位置,那枚七杀令牌,传来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温热!如同投入冰渊的一粒火星!
紧接着!
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清流,带着昆仑雪巅的凛冽与一种陌生的、温润如寒玉的滋养感,悄然渗入他早己冻僵、濒临枯竭的心脉!这股力量并不霸道,却像最坚韧的藤蔓,牢牢攀附住他即将彻底熄灭的生命之火!
清欢!
是她!还有…那股同源共生的冰凉温润!她在复苏!她在遥远的长安,找到了新的力量支柱!这跨越万里的微弱共鸣,是绝境中唯一的锚点!
“呃…” 一声破败风箱般的吸气,艰难地从他冻裂的唇缝间挤出。更多的冰晶碎屑簌簌落下。深潭般的眼眸努力聚焦,试图穿透眼前的血色混沌。
视野的边缘,一具被冻得青紫、穿着破烂唐军袄子的尸体微微动了一下!是李承业!他半边身子被压在吐蕃百夫长的尸体下,右胸那处恐怖的伤口被冻成了暗紫色的冰坨。他竟也还活着!
李承业显然也感觉到了郭昕这微弱的气息。他那只未被压住、同样覆满血冰的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几寸,五指张开,对着郭昕的方向,痉挛般地抓握了一下。没有声音,只有喉结在冰壳下极其艰难地滚动。
还活着!还有人活着!
郭昕那混沌的意识中,一点微弱的冰焰,如同被投入薪柴的余烬,挣扎着、顽强地重新燃起!不再是燎原的烈火,而是寒夜中一点不灭的星芒!
活下去!
带他们…活下去!
把这血与火…带出去!
求生的意志,如同被那丝清流点燃的引信,轰然在他冰冷的躯壳里炸开!他不再试图看清,不再试图思考。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残存力量,都凝聚在唯一能动的右手手指上——那几根死死抠进冻结血泥、紧握着刀柄的手指!
动!
动起来!
他心中无声地咆哮!额角青筋在冰壳下虬结暴起!眉骨那道被冰封的疤痕,仿佛要撕裂开来!
嗤…喀啦…
一声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冰晶碎裂的声响。
那根被厚厚血冰包裹的食指,在刀柄上,极其艰难地…向上…屈起了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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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光德坊,田府厢房。
空气里弥漫着雪莲清苦的冷香,压下了血腥与药味。裴清欢依旧沉睡,面如白瓷,但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死灰色己然褪去,呼吸虽微弱,却平稳悠长了许多。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刀静静横卧在她身侧,黝黑的刀鞘上,冰裂纹般的玄奥纹路在灯下流淌着温润的幽光。刀柄青玉中央那个残缺的“裴”字,与裴清欢腕间翡翠玉镯散发的青碧微光隐隐呼应,形成一种奇异的循环。
苏子瑜守在榻边,指尖搭在阿姊的腕脉上,感受着那心脉深处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搏动。那不再是被玉镯强行吊住的烛火,而是如同冰封种子下悄然萌发的胚芽,带着源自血脉深处的磅礴生机。
“玄诚子法师的‘引气归元符’己布下三日夜,” 苏子瑜的声音带着疲惫,却难掩一丝振奋,对一旁静立的田神功和玄诚子道,“同源古刀之力,己与阿姊自身归墟本源初步交融。枯竭的寒潭正在重新蓄水,虽然缓慢…但复苏之势己成,只待…”
她话音未落。
嗡!
横卧的古刀刀身,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极其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冰层的嗡鸣!刀鞘上那些冰裂纹般的纹路,骤然亮起一线游丝般的冰蓝光华!
与此同时!
沉睡中的裴清欢,眉心那黯淡的冰晶漩涡印记,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点璀璨到极致的冰蓝星芒!星芒一闪而逝,快如闪电!
“呃!” 裴清欢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贯穿!那只戴着翡翠镯的手,五指猛地张开,又瞬间紧握成拳!腕间的玉镯青光大盛!
“阿姊!” 苏子瑜惊呼,下意识想去按住她。
裴清欢并未醒来。但她的眉头紧紧蹙起,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呼唤一个名字。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冰寒、刺痛、濒死挣扎与不屈意志的情绪,如同穿越了万水千山,狠狠冲击着离她最近的苏子瑜的意识!
眼前并非厢房景象。
而是——
一片被暗红冰壳覆盖的血色地狱!
堆积如山的冻僵尸骸!
一只在血冰中艰难屈起的手指!
一双在混沌血色中竭力睁开、燃烧着一点冰焰的眼眸!
还有…一声无声的、却震耳欲聋的咆哮:
“动——!”
苏子瑜脸色瞬间煞白,如同被重锤击中胸口,闷哼一声,踉跄后退一步!她猛地捂住心口,难以置信地看着榻上依旧昏迷、却眉宇间凝聚着巨大痛苦与牵绊的阿姊!
是他!郭昕!他在碎叶!他在那尸山血海里!他没死!他在挣扎求生!而阿姊,竟在昏迷中,跨越万里,感应到了他濒死的意志!
“裴居士…她…” 玄诚子也感应到了那股瞬间爆发的、跨越空间的剧烈精神波动,眼中充满了震撼。
“是郭昕!” 田神功虎目圆睁,瞬间明白了苏子瑜的反应和裴清欢的异状,“碎叶城…还有活口!郭节帅…他还活着!”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沉甸甸的压力同时涌上心头。活着,意味着希望,也意味着…那遥远的孤城,仍在承受着炼狱般的煎熬!
就在这时!
“报——!” 一名亲兵脸色凝重,几乎是撞开房门冲了进来,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将军!西市…西市又乱了!有人散布谣言,说…说田将军封锁盐铺是为了囤积居奇,要饿死全城百姓!还有…还有金吾卫的人在几个坊口纵火,说是流民抢粮!现在好几处坊市都聚集了乱民,和巡街的武侯、河西军弟兄们对峙起来了!有人…有人喊着要开仓放粮,要…要清君侧!”
“程!元!振!” 田神功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眼中杀意如同实质!这条毒蛇,果然没死透!趁裴清欢未醒、自己全力追查其下落和稳定永和窑场后局的空档,利用血盐恐慌的余波和潜伏的金吾卫爪牙,再次搅动风雨!目标首指他田神功,要将他彻底污名化,为金吾卫叛变制造民意基础!
“清君侧?” 玄诚子拂尘一摆,眼中寒光乍现,“好一个颠倒黑白!将军,此獠邪术虽遭重创,但蛊惑人心、煽动民乱的本事犹在!必须雷霆镇压,否则一旦民乱与金吾卫里应外合…”
田神功猛地抬手,制止了玄诚子的话。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目光扫过昏迷中仍为万里之外牵动心神的裴清欢,又看向苏子瑜苍白却坚定的脸,最后落在那柄嗡鸣渐息、却依旧散发着守护气息的古刀上。
长安城内,暗流己化作浊浪。碎叶孤城,星火未灭。
两处战场,皆不容有失。
“传令!” 田神功的声音低沉如闷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调飞骑营!由你亲自带队!”他指向报信的亲兵,“持本将军令,即刻弹压西市及各处骚乱!凡妖言惑众、聚众冲击官仓军械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凡金吾卫所属,无本将军令而擅动刀兵者,视为叛军,格杀勿论!”
“另,”他转向玄诚子,抱拳沉声道:“请法师坐镇府中!裴掌柜与这柄古刀,不容有失!府邸安危,全赖法师!”
“苏姑娘,”最后,他看向苏子瑜,眼神复杂,“长安城内,风雨欲来。裴掌柜的安危和复苏,关乎全局。此地…就拜托你了!”
苏子瑜重重点头,面纱下的眼神锐利如刀:“将军放心。只要子瑜一息尚存,绝不让邪祟伤阿姊分毫!”
田神功不再多言,抓起横刀,大步流星地冲出厢房。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伐之音。长安城短暂的平静己被打破,更凶险的暴风雨,正在夜色中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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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阳关古道。
驼铃声单调地回荡在空旷的戈壁滩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萨比尔裹紧了头巾,坐在头驼上,怀中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陶瓶。瓶身粗糙的触感隔着布囊传来,像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秘密。
昨夜宿营时,他终究没能忍住,用随身的银质小刀,极其小心地刮下了一丁点封口的暗红色“血胶泥”。没有想象中的酒香,那胶泥散发出的,是一种极其淡雅、却仿佛蕴藏着万物初生般纯净气息的冷香。仅仅是闻了一下,一夜奔波的疲惫竟似消散了几分。这绝非普通的酒!
他心中那点侥幸的贪念彻底熄灭,只剩下更深的敬畏和不安。黑狼骑…昆仑墟…裴掌柜…还有长安城里那场他虽未亲见、却能感觉到暗流汹涌的风暴…自己怀里的东西,恐怕真是能搅动风云的秘宝!
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怀里贴身藏着的那块油布碎片,上面暗红色的“昆仑山”图案如同烙印。必须尽快赶到长安!将这烫手山芋交出去!他猛地一抽驼鞭,嘶哑着催促:“快!再快些!日落前必须赶到下一处水源地!”
驼队扬起一溜黄尘,在荒凉的戈壁滩上加速前行。前方,巍峨的阳关城楼,己在风沙中显露出模糊的轮廓。过了阳关,便是玉门,再往东…就是烽火连天的河西走廊,就是那座深陷漩涡的长安城。
萨比尔不知道,就在他驼队刚刚离开的那片宿营沙丘背面,两个如同融入沙砾的身影缓缓站起。他们穿着破旧的羊皮袄,脸上蒙着防风沙的面巾,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带着明显吐蕃人特征的眼睛。
“头儿,那胡商怀里抱着的…像是个陶罐?看他那紧张样子…”一个身影低声道。
另一个身影眼神阴鸷,死死盯着驼队远去的烟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管他是什么!大论(论钦陵)有令,封锁东归商道,任何可疑人等携带可疑之物,一律扣下!特别是…和龟兹、碎叶沾边的!跟上去!到了前面的‘野狼峡’,那里沙匪‘秃鹫’的地盘…让他们动手!东西…我们只要东西!”
两匹骆驼被牵出沙丘阴影,悄无声息地跟上了萨比尔商队的尾尘。戈壁的风卷起黄沙,很快掩埋了他们留下的足迹,也掩盖了悄然逼近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