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渐渐隐没,御书房里,铜雀灯台上的烛火早早点亮,驱散着渐浓的暮色。朱允炆的手指无意识地着黄花梨案几上冰凉的裂纹,目光却久久停留在案头那本褪了色的《周礼》上。
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书签,己从当初的灿金褪成了浅淡的旧金色。这是十二岁那年,方孝孺亲手为他采摘的。记忆里,老翰林执着书卷,站在夕华殿紫藤花架下,细细讲述周代井田之法。
一阵秋风吹过庭前的银杏树,一片金叶悠悠飘落,恰好覆在经书的注释之上。“殿下可知周公改制之要,不在分封,而在损益。井田制并非为了均贫富,实乃资源配置之法,既能制衡豪强兼并,又可保百姓温饱。”
少年朱允炆仰望着先生颌下随风轻扬的白须,只觉得那些纵横交错的田亩图纹里,藏着天地间最深的道理。
方孝孺,是大明文臣之首宋濂最得意的门生。传说宋学士初读其文章时,惊为天人,连呼其为“孤凤凰”。
此刻,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朱允炆心泛起一丝苦涩。史书上那触目惊心的“诛十族”惨案如同鱼刺哽在心头。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为何在靖难之役中会连连失误?或许真如宋濂诗中所叹:“古今二千载,有如星在辰”,终究是时也命也。
“方先生到了。”小黄门的声音穿过厚重的锦帷传来。朱允炆抬眼望去,铜壶滴漏的指针正指向戌时三刻。殿外秋风卷着落叶,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连绵的沙沙声。
身着绯色官袍、腰束玉带的老学士跨过门槛,衣摆似乎还带着文华殿松烟墨的淡淡香气。他正欲行稽首大礼,却被朱允炆伸手拦住。
“先生不必多礼。”朱允炆的声音温和,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衣袖上一块不起眼的补丁。宫中尚服局分明送去了新袍,这人却依然如此俭朴。
烛光柔和地勾勒出方孝孺清瘦的轮廓,朱允炆仔细端详着这位注定青史留名的儒臣。
他的须发己染上霜白,眉间的川字纹如刀刻一般,唯有那双眼睛,还依稀保留着当年在东宫讲学时的明亮与锐利,只是此刻,那光芒被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雾气所笼罩。
“陛下……”方孝孺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迟疑,甚至隐隐的委屈,饱含了西个多月零七天被冷落的郁结。
自新皇登基那日,紫金山巅的晨钟响彻金陵城,他便再未踏足过这乾清宫半步。眼见着齐泰、黄子澄在朝会上愈发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他连最珍视的御赐象牙笏板,都因心绪不宁而捏出了几道细微的裂纹。
朱允炆示意内侍为方孝孺添上热茶。青瓷茶盏中,龙井茶叶缓缓舒展着翠绿的身姿,氤氲的茶烟袅袅。
在这朦胧的雾气中,朱允炆的声音如同穿透云雾的月光,带着几分追忆:“时光过得真快。先生可还记得,孤幼时在文华殿抄录《周礼》的那些午后?那时先生握着孤的手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差之毫厘则谬以千里’。”
方孝孺微微一怔,几乎是本能地接口道:“正是《道德经》第六十章所言。伊尹见商汤是贤君,便以庖厨之道比喻治国之理。”他的脊背不自觉地挺首了些,“不能过头,也不能缺位,更要掌握好分寸。”
朱允炆轻轻颔首,意味深长地重复:“是啊,掌握分寸。”他缓缓踱步至那座鎏金铜雀灯台前,跳跃的烛火将他的侧脸映照得明暗不定,表情难辨。
“齐泰、黄子澄联名所上的削藩策,朕留中不发;高巍效仿汉武帝所献的推恩之策,朕只当没听见;至于卓敬那调虎离山、请迁燕王于南昌的奏疏,眼下也暂不提及。先生可知,这是为何?”
朱允炆这云淡风轻的语气,却让方孝孺眼中充满了深深的迷茫。削藩,甚至主张废藩,这正是他内心深处赞同的方略啊。
子时的更鼓声穿透窗纸,沉闷地回荡在殿内。殿外的铜壶滴漏再次发出清越的报时声。烛火摇曳,将君臣二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悬挂着的《大明舆地全图》上。地图上,燕王朱棣的封地北平,被醒目的朱砂标成了一个刺眼的赤红区块。
朱允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高巍大人的推恩令,在本朝难以推行。”他指着舆图,“推恩令的核心,在于不断分封诸侯王的土地予其子孙,以此削弱其势力。而我大明藩王,‘列爵而不临民,分藩而不锡土,食禄而不治事’。说白了,藩王并无实际封地和治民之权,一切仍在朝廷掌控之中。在此情形下施行推恩,意义甚微,近乎空谈。”
方孝孺点头,他同样不主张推恩,因其见效过于缓慢:“陛下明鉴。老臣亦认为推恩之法缓不济急。”
“那么,”朱允炆目光转向他,“先生是赞同齐泰、黄子澄的削藩之策了?”
方孝孺眼中精光一闪,脸上浮现出决然之色:“老臣赞同!陛下明察,藩王俸禄按例等比递增,长此以往,不出三十年,必成尾大不掉之势!尤其燕王府,如今蓄养私兵己逾万数,对皇位虎视眈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陛下宜当机立断,采纳齐大人削藩之策。至于废藩,更是彻底切除毒瘤,永绝后患之良策!”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朱允炆背在身后的手掌骤然攥紧,指节微微发白。他看着眼前这位慷慨激昂的大儒,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悯。
正是这个人,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力主削藩,广发讨逆檄文,最终将百万军民推入血海,染红了长江之水。
“先生……”朱允炆的声音低沉下来,“您这是要朕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上再泼一瓢滚油吗?若行此策,燕王岂不正好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名正言顺地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