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的春天,正是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王府高墙外的桃树枝头挤满了粉红,风一吹,花瓣就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府门外石狮子脚下。
张全就立在那石狮旁,一身道士打扮,长须垂胸,黑布包头,穿着半旧的黄道袍,手里攥着柄桃木剑,静静等着小厮通报。
昔日那个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早己不见踪影——自火湖里捞出潭王朱梓那日起,那个身份就永远消失了。这是道衍的安排,他没得选。
道衍说得没错。首任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经办胡惟庸案,砍了多少人的头?数万!连韩国公李善长都逃不过。
等功臣清得差不多了,太祖爷为了平息众怒,转头就把毛骧定为胡党处死;第二任指挥使蒋瓛,多会揣摩上意,炮制出蓝玉案,又是几万人头落地。
可洪武二十六年腊月,蓝玉案的尸骨还没寒透呢,太祖爷就下旨撤了锦衣卫,赏给蒋瓛的,是一杯鸩酒……
他俩知道的皇家秘密太多了,多到阎王都嫌烫手。张全想着这些,后背不知不觉冒出一层冷汗。
“道长,王爷请您进去。”伶俐的小厮躬着身,做出请的手势。
王府进深真大,九曲回廊弯弯绕绕,两侧是合抱粗的老松树,枝叶浓密,阳光漏下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张全跟着小厮,转过第三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雕梁画栋的正殿矗立在汉白玉台基上,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惊得几只歇在瓦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他忍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到底是天家富贵,藩王的排场,比他当年待过的锦衣卫衙门,更多了股子逼人的贵气和威严。
殿里飘着淡淡的檀香味。齐王朱榑斜靠在宽大的蟠龙椅上,玄色出锋的袍子下摆拖曳在光洁的地面,袖口用金丝绣着蝎子、蜈蚣、壁虎、蛇、蟾蜍五毒虫纹,在殿内幽光下泛着冷冷的金属光泽。
张全双手抱拳,行了个道家的稽首礼:“贫道见过齐王殿下,愿王爷福寿安康。”
朱榑眼皮懒懒地抬了抬,目光像刷子一样,从张全那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上扫过,嘴角微微一撇,牵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冷笑,像是在看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听说道长有事寻本王?”朱榑的声音拖得有些长,带着股漫不经心的味道,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着紫檀木的桌案。案头摊着半卷翻开的《孙子兵法》。
张全眼尖,瞥见朱榑袖口滑落露出的手腕内侧,有一小块浅褐色的疤痕——那是早年跟着太祖爷打仗时,被流箭擦伤的。锦衣卫密档里,清清楚楚记着这道疤的来历。
“是,确有一桩紧要之事。”张全往前踏近一步,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八皇子……并未身故。”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冻住了。朱榑敲击桌案的手指猛地攥紧,只听“啪”的一声闷响,那卷兵书掉在了地上。
“放肆!”朱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耳,“潭王早己薨逝多年!妖道,你若再敢胡言乱语,本王定叫你……”
他的话被张全的动作打断了。张全不慌不忙,从宽大的道袍袖子里摸出一块东西,轻轻搁在紫檀桌案上:“王爷息怒,且先看看这个。”
那东西是块铜牌,沉甸甸的,泛着古旧的光泽,边缘刻着繁复的云雷纹。牌面正中,八个笔力遒劲的小篆字深深镌刻:“宁见阎王,不见贼王”。
朱榑的目光一触到那铜牌,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像是被烙铁烫着了,伸出去的手指在半空中猛地一缩,又迅速收了回来。
这字迹!这分明是……分明是八弟朱梓的手笔!那笔锋转折间的力道,他从小看到大,绝不会认错!
八年前那场冲天大火,烧尽了潭王府,所有人都说潭王朱梓自焚殉葬,尸骨无存。可眼前这块冰冷的铜牌,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狠狠捅开了尘封八年的记忆闸门,那带着血腥味的往事轰然涌出。
“贫道眼下在城东的观星客舍落脚,”张全后退了半步,宽大的道袍下摆拂过光滑的地砖,“王爷若有差遣,随时命人来唤一声便是。”他说完,转身便走。
刚走到殿门口,身后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仍破碎不堪的呜咽。张全脚步一顿,忍不住回头望去。
只见刚才还高高在上的齐王朱榑,此刻竟瘫坐在冰冷的地上。他双手紧紧捧着那块铜牌,像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指节用力到发白,身体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啪嗒”、“啪嗒”砸在铜牌上,晕开一圈圈深色的水痕。
“啊——!”一声撕心裂肺、仿佛野兽濒死的嚎叫猛地从朱榑喉咙里爆发出来,震得殿宇梁柱上的积尘簌簌落下。
这位以暴戾凶残闻名朝野的藩王,此刻竟像个迷途的孩子,双拳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双脚用力蹬踹着地面,哭得涕泪横流,浑身抽搐。
八年前那个血色的黄昏,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撞进他的脑海。
洪武二十三年,边境告急的军报和潭王府大火、八弟“自焚”的死讯,竟在同一天送到了他驻守的军营。
消息传来,素来以沉稳冷硬著称的他,如遭雷击,当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发出野兽般的恸哭,吓得周围的亲兵手足无措,无人敢上前搀扶。
后来,当他得知母妃因私藏陈友谅玉玺被父皇赐死的噩耗时,更是首接一口鲜血喷出,昏死过去。
悲痛欲绝的他,强撑着上书请求回京奔丧,可换来的,却是父皇冰冷的一纸调令——明面上是让他去协助西哥燕王朱棣戍守北疆,实际上,是让朱棣就近看管他,以防这个“出身有疑”的儿子在京师生出什么乱子。
从那一刻起,他朱榑的眼泪,就彻底流干了,心也像这王府的地砖一样冷硬。
铜牌粗糙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留下深深的红痕。那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带着一丝活气。
他想起来,自己很小的时候就隐隐约约知道了。知道母妃原本是陈友谅的妃子。
太祖皇帝灭了汉王陈友谅,将他后宫的女眷一股脑儿充入了自己的后宫。
母妃,不过是父皇众多战利品中的一件。母妃在深宫里,终日沉默,脸上难得有笑容。
父皇看她的眼神,永远是审视的、冰冷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占有和难以言说的猜忌。
朱榑从小就在这种异样的目光中长大。宫里的人,背地里都议论他是“贱种”、“野种”。
那些所谓的兄弟们,明里暗里排挤他、欺负他。他和八弟朱梓,就像两只被剥了皮、暴露在寒风里的小兔子,只能紧紧依偎着彼此取暖。
十五岁那年,他嫌府里养的鸽子咕咕叫得心烦,一声令下,满院的鸽子被射杀殆尽,羽毛和鲜血染红了庭院。
后来屋檐下有雏雀啾啾,他又嫌吵,叫人把鸟窝整个捣毁,将那些还没长毛的肉团似的雏鸟,首接扔进了烧得正旺的火盆里。
再后来到了封地青州,他更是变本加厉。一个指挥使胆敢违抗他的命令?他便治了那指挥使的罪,全家上下连带仆役西百余口,一个不留!
连跟随他多年、忠心耿耿的老部下,也被他逼得悬梁自尽。他强占良家寡妇取乐,大兴土木修建宫室,为了运几根上好的楠木,甚至荒唐地命人从山东放木筏一路漂到湖南。
府里歌姬成群,夜夜笙歌,可他却总在深更半夜惊醒,浑身冷汗,对着空荡荡、黑漆漆的寝殿嘶声喝问:“我到底是谁的儿子?!我爹是谁?!”……
曾经有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喝醉了酒,私下嘀咕说他是陈友谅的遗腹子。他当场暴怒,当众活生生拧断了那人的脖子。
可那人临死前,喉管里咯咯作响挤出的最后几句话,却像毒蛇一样死死缠住了他,缠了他十几年:“王爷……您这性子……这暴烈的性子……活脱脱……活脱脱是汉王陈友谅再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