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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不是骨嬷药液腐蚀皮肉的灼痛，也不是腹中种子贪婪吞噬时撕裂灵魂的阴寒。这次的冷，更深。像从灵魂最底处漫上来的、剥夺一切的虚无。
玄襄指尖弹出的那点银芒，没入汐眉心的刹那，狂暴冲入他意识的尸骸哀嚎，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扼断了喉咙。那些破碎的嘶吼、怨毒的诅咒、绝望的悲鸣，瞬间消失。
世界，陷入死寂。
但这死寂不是安宁，是被活生生剥离后的空洞。仿佛前一秒还在震耳欲聋的炼狱，下一秒就被扔进了真空的宇宙。没有声音，没有那令人发疯的怨念冲击，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慌的、绝对的静。
汐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像溺水的人终于被拖上岸，身体因过度的紧绷和骤然松懈而剧烈一颤，随即彻底在冰冷的石台上。他大口喘息，喉咙火烧火燎地疼，挣扎时咬破的舌尖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冷汗浸透破烂的嫁衣，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寒意。
混乱的视野逐渐清晰。他转动眼珠，首先看到的，是角落里那株奇异的珊瑚。它身上所有温润的浅蓝色荧光都消失了，枝桠无力地耷拉着，原本如精心雕琢鹿角般的形态，此刻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死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机，变成了一块古怪、僵硬的石头。空灵的歌声断绝了，那些曾带来抚慰的萤火虫般的光点也杳无踪迹，只留下更浓重的昏暗和死寂。
枯萎了？
为了安抚他灵魂深处那无法承受的哀嚎，它耗尽了所有？
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和茫然掠过心头，但很快被更汹涌的、劫后余生的疲惫和身体内部的剧痛淹没。右手包裹的伤口依旧传来阵阵钝痛，小腹深处那沉甸甸的异物感更加清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酸痛。
“汐…汐…你…你没事了？” 一个带着浓重哭腔、惊魂未定的细小声音，怯生生地从石台下方传来。
汐艰难地垂下视线。
吱吱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石台边的阴影里，毛茸茸的黑毛因惊吓而凌乱不堪，那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红通通的，噙着没掉下来的泪，正怯生生地、充满担忧地望着他。小爪子无意识地揪着地面粗糙的苔藓，身子还在微微发抖。
看着这小东西如此真实的恐惧和后怕，一股微弱的暖流，竟奇异地滑过汐冰冷麻木的心底。至少，在这冰冷诡异的魔窟里，还有这样一个……笨拙又弱小的存在，在为他揪心。
“没……死。” 汐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石头，极其费力地挤出两个字。他想动一动证明自己活着，身体却沉得像灌满了铅，连抬根手指都无比艰难。
吱吱听到回应，大眼睛里的担忧似乎褪了一点点，但泪水却“啪嗒”滚落下来，砸在潮湿的地上。“呜…吓死吱吱了……你刚才……刚才好可怕……像…像魂被恶鬼抓走了……”
汐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个安抚的笑，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如石，最终只变成一个扭曲的抽搐。恶鬼？那些尸骸的哀嚎……比恶鬼恐怖百倍。
就在这时，深紫色的门帘再次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玄襄的身影如同阴影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银丝眼镜的镜片依旧反射着冰冷的光，遮住所有情绪。他仿佛从未离开，又或离开只为此刻的折返。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先扫过角落里彻底枯萎、生机尽失的珊瑚，镜片后不起一丝波澜。然后，落在石台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的汐身上，带着评估受损物品的漠然。最后，才落到石台下那个瑟瑟发抖的小黑团子身上。
吱吱一接触到玄襄的目光，瞬间僵住！所有呜咽抽泣都卡在喉咙里，小身子猛地缩成一团，恨不得钻进地缝，只剩那双惊恐的大眼睛死死闭着，长睫毛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玄襄无视了吱吱。他缓步走进来，步履无声，只有玄色长袍的衣角拂过地面干燥的苔藓，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死寂的石室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汐紧绷的神经上。
他停在石台边，居高临下。修长的手指从宽袖中探出，指尖捻着一个指甲盖大小、通体漆黑、毫无纹路的粗糙小瓶。
“张嘴。” 声音平首，没有起伏，如同陈述既定事实，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汐的心脏猛地一缩。又是药？骨嬷那滚烫邪药带来的恐怖瞬间涌入脑海！他想抗拒，想扭头，身体却虚弱得连这点动作都做不到，只能徒劳地瞪大眼睛，看着那冰冷的手指逼近。
玄襄毫不在意他的抗拒，或者说，那抗拒不值一提。两根微凉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捏住了汐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
一股极其苦涩、混合着浓烈草药腥气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陈旧铁锈味的气息，瞬间冲入汐的口腔。玄襄将瓶口倾斜，一滴粘稠如胶、暗红近黑的液体，精准地滴落进他的喉咙深处！
“呃！” 汐本能地想干呕，但那滴液体如同活物，一触喉壁便滑了下去！没有骨嬷药液滚烫腐蚀的剧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迅速蔓延开的冰凉麻木感。这凉意顺着食道滑入胃中，随即化作无数细小的冰蛇，飞快窜向西肢百骸！
原本如同被万针扎刺的神经末梢剧痛、身体撕裂般的酸痛，在这股冰凉麻木的冲刷下，如同被冻结，迅速地平息、淡化，最终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仿佛这身体不再属于自己的迟钝感。
痛苦……被压制了？
汐惊愕地感受着变化。虽然依旧虚弱，但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的痛楚，确实大幅减轻了。这药……在治他？玄襄……在救他？不！绝不可能！
就在他惊疑不定时，那股冰凉的麻木感，如同涨潮般漫过了某个界限，涌向了他的头部。
嗡——
一种奇异的剥离感传来。
他发现自己能清晰看见玄襄镜片后漠然的眼神，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吱吱压抑的抽泣，能闻到石室里尘土苔藓的味道，能感觉到身下草垫的粗糙……唯独……
玄襄松开钳制他下颌的手，指尖不知何时又捻着一小块东西。半透明的琥珀色，散发着一种极其的清甜香气——混合着熟透的果实与浓郁花蜜的气息。那香气如此霸道，瞬间盖过石室所有气味，蛮横地钻进汐的鼻腔。
是食物？某种点心？
玄襄将那散发着致命香甜的东西，递到了汐的唇边。
“吃下去。” 命令的口吻依旧。
汐的肚子因饥饿发出一阵轻微的咕噜。那香甜的气息如此，勾动着最原始的食欲。他下意识地张开嘴，任由玄襄将那东西塞了进来。
柔软的触感在舌尖化开，带着微微的弹性。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预想中爆炸的清甜，没有花蜜的芬芳，没有果实的甘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柔软、微凉、没有任何味道的物体在口腔里滑动。像咀嚼一块失味的蜡，或一团冰冷的、无味的淤泥。
汐愣住了，下意识地用舌头去搅动、舔舐。口腔的每一个味蕾都清晰地感觉到了它的存在，感觉到了它的质地，但反馈回来的信号，却是一片空白。绝对的、彻底的空白！味觉……消失了？！
他猛地抬头，惊恐地看向玄襄。
玄襄的嘴角，极其罕见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带着确认意味的弧度。
“安静，或者永远安静。” 他收回手，指尖仿佛弹去一丝不存在的灰尘，声音平首，却如最寒冷的冰锥，狠狠扎进汐的心底。“选择权在你。记住代价。”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汐一眼，仿佛处理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玄色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转身，无声地融入门帘外的阴影，消失不见。
石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汐僵硬地坐在石台上，口腔里残留着那块“点心”无味的、冰冷的触感。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被荧光胶质包裹的手指，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视觉、听觉、嗅觉、触觉……都还在。
唯独味觉，被那滴冰冷麻木的药液，彻底剥夺了。
这就是玄襄的“治疗”？用剥夺一种感官的代价，来强行镇压另一种他无法承受的感官？！这就是他口中的“安静”？！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屈辱和愤怒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汐的身体因强烈的情绪而再次微微颤抖起来。
“汐……” 吱吱怯生生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小魔物不知何时又爬到了石台边，小心翼翼地探着脑袋，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和后怕。它的小爪子里，竟捧着几块用某种干净叶片包着的、看起来像是烤过的、散发着淡淡焦香和谷物香气的块状物。
“你…你饿了吧？” 吱吱的声音细如蚊蚋，带着讨好和不安，将小爪子里的食物往前递了递，“吱吱…吱吱偷偷藏的……干净的……没…没有药味……”
那烤物的焦香和谷物香气清晰地钻入汐的鼻腔，勾得胃里一阵更强烈的绞痛。
汐的目光落在吱吱爪子里那几块散发着香气的食物上，又缓缓移到自己那只被包裹的手上。
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平静，拿起一块烤饼，缓缓送到嘴边。
张开嘴，咬下。
牙齿感受到烤饼的酥脆和温热。
鼻腔里充盈着谷物烘烤后的焦香。
但舌尖……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味道。没有麦香，没有焦脆带来的满足感，没有食物应有的任何滋味。只有一团温热、酥脆、但毫无意义的物体在口腔里被咀嚼。
汐的动作停住了。
他维持着咀嚼的姿势，眼睛死死地盯着手中的烤饼，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凝聚。那被强行压下的尸骸哀嚎似乎还在灵魂深处隐隐回响，与此刻味觉被剥夺的冰冷虚无感交织在一起，拧成一股更加尖锐、更加黑暗的痛苦。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如同淬毒冰棱般的——恨意——在他眼底深处，悄然滋生，凝结。
不是对骨嬷那种面对面的恐惧与愤怒，而是对那个藏在冰冷镜片之后、如同操控提线木偶般随意剥夺他感官、将他视为工具的男人的……刻骨之恨！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烤饼，烤饼酥脆的外壳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吱吱被他眼中突然迸发的、从未有过的冰冷恨意吓得一个激灵，捧着食物的爪子猛地缩了回去，小小的身体再次蜷缩起来，惊恐地望着他。
石室里，只剩下汐粗重的喘息，和他掌心烤饼被捏碎的、细碎的“簌簌”声。
以及角落里，那株彻底枯萎、再无半点生机的珊瑚，如同一个沉默而悲凉的见证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