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像是浸透了冰水的厚重裹尸布,一层层缠上来,死死勒进汐的意识里。没有光,没有声,只有这沉甸甸、仿佛要把灵魂都冻僵的寒意,还有……那被强行压下去的剧痛,在神经末梢留下阵阵酸麻的余悸。
然后,一丝光,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竟硬生生撕开了浓墨般的黑暗。
眼皮沉得像坠了千斤巨石,每一次尝试抬起,都牵扯着撕裂般的酸痛。汐拼尽全力,睫毛才像被胶水粘住的蝶翅,艰难地、颤抖着掀开一条细缝。
模糊的视野里,首先闯入的,不再是囚笼那湿漉漉、爬满恶心苔藓的黑石壁顶。
头顶是相对平滑的灰白穹顶,石纹天然,高了不少,也干净了许多。那些蠕动如活物的藤蔓不见了踪影。空气里还残留着魔窟特有的味道——尘土、矿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血腥气。但那股令人作呕的藤蔓腐臭和刺鼻药味,倒是淡去了不少。
他躺在一张……姑且能称为床的石台上?身下垫着些干燥粗糙的草梗,硌是硌了点,可比起囚笼里冰冷的石头和湿滑苔藓,己是天壤之别。
这……是哪儿?
意识像沉船后散落的碎片,正一点点艰难地聚拢。昏迷前的最后景象猛地炸开:骨嬷枯爪撕裂的剧痛、滚烫药液灼蚀骨髓的钻心、幽蓝骨匕刺向心口的死亡寒意、冰冷银光的禁锢、玄襄那冰封般毫无温度的眼神……还有,眉心一点银芒带来的强制昏睡前的镇痛……
以及,那几乎将他灵魂碾碎的、无数尸骸的悲鸣!白骨如山的恐怖幻象!
“呃……” 强烈的眩晕和恶心猛地冲上喉咙,汐身体不受控地一抽,狠狠牵动了右手的伤处。尖锐的刺痛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他大半的混沌。
他猛地低头看向右手。
食指和中指上,那被骨嬷硬生生撕裂、浸过邪药的狰狞伤口,此刻被一层散发着微弱荧光的半透明胶质仔细裹着。触手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深海藻类的清新气息。它隔绝了空气,也奇迹般地压下了伤口里那毒虫啃噬般的灼痛和腐蚀感。痛还在,但总算在能咬牙忍受的范围了。
谁……包的?
就在这时,一阵空灵柔和的哼唱,像山涧清泉,缓缓淌进他耳朵,也抚慰着他惊魂未定的心。
汐猛地转头,循声望去。
石室一角,靠近墙壁的地方,静静立着一株奇异的珊瑚。半人高,枝桠如精心雕琢的鹿角,通体流转着温润柔和的浅蓝光晕,将昏暗的角落映照得如梦似幻。珊瑚顶端,几根最细的枝条轻轻摇曳着,随着那空灵的哼唱,洒落出点点更亮的、萤火虫似的光粒。这些光点像有生命,轻盈飘荡。一部分慢慢聚拢,萦绕在他包扎好的右手周围,带来持续的、清凉舒适的抚慰;另一部分则如温柔的星光,洒落在他身上,轻轻熨帖着他紧绷的神经和饱受摧残的精神。
是它!
囚笼里那株会唱歌的珊瑚!
它被移到这里来了?是它……在治我?
紧绷的身体,在这仿佛能洗涤灵魂的歌声和柔和光点的包裹下,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一丝。那歌声像一双温柔的手,小心翼翼地抚平着他意识深处被尸骸哀嚎撕裂的褶皱。那冰冷彻骨的绝望幻象,似乎也在歌声里稍稍退却了。
“是……你?” 汐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石头,他尝试着向那奇异的珊瑚发出微弱的询问。
珊瑚顶端的枝条仿佛感应到了,微微转向他,摇曳的幅度大了些。空灵的哼唱依旧流淌,飘散的光点也更密集了,像无声的回应。它没有言语,但却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纯粹的、带着安抚和善意的情绪,如同平静海面下的暖流,轻柔地包裹着他。
这里……暂时安全了?
紧绷的神经一旦裂开一丝缝隙,强烈的疲惫和残留的痛楚便如潮水般重新涌上。汐靠着冰冷的石壁,闭上眼,试图在珊瑚的歌声里偷得片刻安宁。右手伤口的清凉感持续传来,小腹深处那颗“饱餐”了邪异药力的种子也暂时沉寂,不再散发冰冷贪婪的意念。只有那沉甸甸的饱胀异物感,提醒着它可怕的存在。
也许……能歇一会儿……
念头刚起——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熟悉到骨髓里的金属颤鸣,如同冰冷的针尖,毫无预兆地刺穿耳膜!
是玄襄的银丝链!
汐猛地睁眼,心脏瞬间堵到了嗓子眼!他惊恐地望向石室唯一的入口——一道比囚笼拱门更规整、由整块黑石雕凿的门框,此刻被厚重的、深紫色不知名兽皮帘子挡得严严实实。
声音,好像就是从帘子外面传来的!很近!
他来了?那个冰冷的军师?他又来干什么?检查“祭品”的恢复状况?还是……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上心脏,刚放松的身体再次僵硬如铁。他死死盯着那道深紫色的门帘,仿佛下一秒,一只缠绕着银丝链的、修长而致命的手就会猛地将它掀开。
珊瑚的歌声似乎也察觉到了汐骤然紧绷的情绪,空灵的调子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飘散的光点也闪烁起来,试图更紧密地环绕在汐身边,带来安慰。
时间在死寂般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熬着。
帘子外,再无声响。那声金属颤鸣,仿佛只是幻觉。
听错了?还是他己经走了?
汐紧绷的神经不敢有丝毫松懈,眼睛依旧死死锁着门帘。就在这无声的压力快要将他逼疯时——
“呜……”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呜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和恐惧,从门帘底下的缝隙里钻了进来。
紧接着,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黑色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圆溜溜、黑曜石般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魂未定和后怕——是那只蠢萌的小魔物,吱吱!
它吓坏了,整个小身子都在抖。探进脑袋后,警惕地左右瞄了瞄,确认石室里只有汐和那株珊瑚,才像颗被弹弓打出的黑色毛球,“嗖”地一下窜了进来,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它目标明确,径首扑向石台上的汐,小身体带着一股蛮劲,“砰”地撞在汐腿上,手脚并用地死死抱住,毛茸茸的脑袋深深埋进汐破烂的嫁衣里,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呜…呜……吓、吓死吱吱了……” 带着哭腔的、含混不清的细小声音,闷闷地从布料里透出来,“骨嬷…骨嬷婆婆刚才…好吓人…像、像要吃人……玄襄大人…也好冷…吱吱…吱吱差点冻成冰块了……”
汐的身体先是一僵,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有点懵。但感受到怀里小东西真实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颤抖,还有它话里透露的讯息(骨嬷的狂怒,玄襄的冰冷),紧绷的身体反而奇异地松了一丝。至少,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小东西,暂时没威胁,而且……似乎真的吓破了胆。
他犹豫了一下,被包裹着、没那么疼的右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地落在了吱吱毛茸茸的背上,生涩地拍了两下。
“没…没事了。”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一丝生硬的安抚。
吱吱感受到背上那生疏却带着温度的触碰,抖得没那么厉害了,但小脑袋还是埋在汐怀里不肯出来,只是发出更委屈的“呜呜”声。
石室角落里,珊瑚的歌声重新变得平稳空灵,飘散的光点也恢复了柔和的律动,仿佛在安抚这一大一小两个惊魂未定的灵魂。
石室内的气氛,在珊瑚的歌声、光点,以及吱吱委屈的呜咽中,似乎暂时缓和下来,形成一种脆弱而微妙的宁静。
汐靠着石壁,感受着怀里小魔物真实的颤抖和温度,听着珊瑚空灵的歌声,右手伤口的清凉感持续传来。紧绷的神经在这脆弱的安宁里,不由自主地又松懈了一丝。也许……能试着从吱吱这儿问出点什么?骨嬷,玄襄,这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
骤然!
一股冰冷、粘稠、浸透了无尽痛苦与怨毒的意念洪流,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毫无征兆地、狂暴地冲垮了那脆弱的宁静屏障,再次狠狠撞进汐的意识深处!
“痛……痛啊……”
“撕开……被撕开了……”
“骨头……我的骨头……”
“诅咒……永世……不得……”
比上次昏迷时更清晰!更狂暴!如同亿万根冰针,同时扎进灵魂!无数破碎嘶哑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尖啸、哀嚎、诅咒!那绝望冰冷的浪潮瞬间淹没了珊瑚的歌声,淹没了吱吱的呜咽,淹没了汐所有的感知!
“呃啊——!” 汐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身体猛地从石台上弹起,又重重摔落!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几乎要抠进包裹伤口的胶质里,眼球因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暴突,布满猩红血丝!他疯狂地翻滚、痉挛,像要把钻进脑子里的恐怖声音甩出去!
“汐?!你怎么了?!” 吱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滚落在地,惊恐地看着汐如同被无形恶鬼附身般疯狂挣扎。
石室角落,那株散发着柔和蓝光的珊瑚,顶端的枝条骤然停止了摇曳!空灵的歌声如同被利刃斩断,戛然而止!飘散在空中的光点如同受惊的萤火虫群,疯狂明灭闪烁,随即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星屑,瞬间黯淡、稀薄,然后——彻底熄灭!
珊瑚的光芒,灭了!
歌声,断了!
那股冰冷怨毒的尸骸哀嚎失去了唯一的屏障和安抚,如同脱缰的疯兽,更加狂暴地在汐的灵魂中肆虐!汐的挣扎变成了无力的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似的漏气声,眼白上翻,嘴角溢出带血沫的白涎,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
“不…不要!汐!你醒醒!” 吱吱吓得六神无主,围着痛苦抽搐的汐团团乱转,发出尖锐刺耳的哭喊。
深紫色的门帘,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玄襄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银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石室内昏暗的光,冰冷依旧。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光芒尽失、枝桠低垂仿佛瞬间枯萎的珊瑚,最终落在石台上濒临崩溃、口吐白沫的汐身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眉,仿佛看到了一件麻烦的、不按图纸运转的零件。
修长的手指再次抬起,指尖缠绕的银丝细链闪烁着冰冷的符文光芒。
咻!
又是一点冰冷的银芒,如同精准的冰锥,再次射向汐的眉心!
这一次,那银芒带来的不再是温和的镇痛与昏睡,而是更加冰冷、更加霸道、如同要将灵魂都冻结的——强制镇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