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歌声,空灵得抓不住,偏又像根无形的线,一头拴着珊瑚懵懂的魂儿,另一头,死死系在汐那摇摇欲坠的心尖上。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却固执地不肯断。清泉般的调子每淌过心间一次,汐身体里那要把人活活烤干的邪火就弱一分,小腹深处那颗暴戾的“种子”也像被捋顺了毛的凶兽,搏动安稳下来,甚至偶尔,会渗出一丝茫然的“安静”。
汐整个人瘫在冰冷硌人的石台上,残破嫁衣的下摆黏糊糊地贴着湿滑苔藓。他紧闭着眼,把全身残存的力气都“够”向那缕歌声。像什么?像沙漠里快渴死的人,拼了命嘬着石缝里最后一点湿气。
珊瑚……别怕……我听着……
歌声……别停……求你了……
意识里一遍遍重复,用尽力气把那些滔天的怒意、红蝶“绛”留下的血泪信息死死压下,只传递过去最微弱也最固执的安抚。珊瑚的意念飘来,像只受惊的兔子,带着真切的痛楚和恐惧:
“疼……”
“好多……黑藤……刺……扎得慌……”
“姐姐……说……别怕……”
黑藤……刺……汐眼皮下的肌肉狠狠一跳。果然!那“荆棘胃囊”的根须,不仅扎进尸骨海啃噬骸骨,也同时缠着珊瑚这样未“熟”的幼鲛!她们也在被汲取,被刺痛!姐姐……是绛!绛让珊瑚别怕……可她自己……却燃成了灰烬!
一股腥甜猛地呛上喉咙,又被他死死咽回。不能吓到她!强压着翻江倒海的情绪,意念死死缠住那条脆弱的线:
“嗯……别怕……我在……”
“唱下去……珊瑚……接着唱……”
歌声似乎感受到了他强撑的“平静”,空灵的调子重新稳了。虽然依旧微弱如风中残烛,却顽强地在汐混乱的识海里萦绕。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开了囚笼的阴冷、藤蔓贪婪的蠕动、还有骨嬷那老妖婆渗进骨子里的森然。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在这微弱却持续的抚慰下,终于撬开一丝缝隙。他靠着石台,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灭顶而来,意识在歌声包裹里,一点点滑向昏沉的边缘。
就在这半梦半醒,心神全系于那一线之时——
“吱呀——!”
那令人头皮炸裂的门轴摩擦声,像生锈的锯子狠狠锯在骨头上,瞬间撕碎了汐昏沉的安宁!
堵门的藤蔓被粗暴撕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腐朽草药和冰冷骨器味道的阴风,猛地灌了进来。
骨嬷!
佝偻得像只秃毛老鹫,这次没端小碗,抱着个足有脸盆大的粗糙黑陶盆,沉甸甸的,步履蹒跚地挪进来。眼眶里两点幽绿磷火在昏暗中跳跃,活脱脱两盏坟头鬼灯笼。盆里盛满了粘稠如沥青的暗绿液体,散发出比上次浓烈十倍的草药苦涩,还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年血垢混着铁锈的腥气,熏得人脑仁发木。腾腾热气扭曲了盆口上方的空气。
骨嬷浑浊的磷火“眼”慢悠悠扫过囚笼:萎靡的藤蔓,空荡的地面,最后落在靠着石台、闭目而坐、气息似乎比之前稳了那么一丝的汐身上。尤其那双沾满干涸血污苔藓、指甲崩裂的手,还有残破嫁衣下那微微起伏的小腹。枯槁的脸上挤不出一丝表情,干瘪的颌骨开合,发出砂纸磨砺石头般的沙哑:
“哼……骨头缝里……倒挤出点活气儿了……” 磷火在汐身上多停了几息,尤其那只伤痕累累的手,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冰锥般的算计。“光灌草汁子……熬不出经得起折腾的好‘罐子’……”
没立刻上前,反而慢悠悠踱到囚笼中央那片湿滑苔藓上,将那沉重的黑陶盆“哐当!”一声,狠狠砸在地上!粘稠的药液晃荡着,溅出几滴暗绿浆液,落在苔藓上,“滋滋”作响,瞬间蚀出几个焦黑小坑!
骨嬷枯爪伸进脏污的暗红袍子怀里摸索,掏出来的不是擦嘴破布,而是一柄让汐瞳孔骤然缩成针尖的东西!
一柄骨匕!
巴掌长短,通体漆黑如墨,弯曲的弧度宛如毒蛇蓄势待发的獠牙。最骇人的是尖端,闪烁着一点幽蓝幽蓝的寒芒,活像淬了某种活物的剧毒!光是瞥见,一股阴冷刺骨的邪气就首扑面门,激得人浑身汗毛倒竖!
枯瘦的手指灵巧捻着那邪异的蛇牙骨匕,幽蓝刀尖探入黑陶盆里粘稠滚烫的药液,慢条斯理搅动。粘稠液体被刀尖划开,又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咕嘟声。她一边搅,一边用那平板麻木、念经似的调子絮叨:
“药引子……得换换血喽……”
“尊上的血肉是龙肝凤髓……可这‘罐子’的底子……忒薄……”
“经不起大补……也扛不住‘结果’时的撕扯……”
“总得……加点‘红料’……添点自个儿的精血进去……熬熬筋骨……固固胎气……”
枯爪捻着骨匕搅动药液,幽蓝刀尖在暗绿粘稠中若隐若现,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那双跳动着磷火的“眼睛”,却如同盯上猎物的毒蛇,缓缓地、精准地,移到了靠着石台的汐身上。
准确地说,移到了他搭在膝盖上、那只伤痕累累、指甲崩裂、沾满干涸血污苔藓汁液的——右手手腕!
汐的心脏像是被枯爪狠狠攥住!全身的血“嗡”地冲上头顶,下一秒又猛地沉入冰窟!歌声带来的那点可怜的平静瞬间被撕得粉碎!一股冰冷的、毛骨悚然的寒意从尾椎骨“嗖”地窜上天灵盖,激得他浑身剧颤!
“红料”?!放血?!用这把邪门到骨子里的匕首?!
骨嬷似乎很享受汐瞬间绷紧如弓弦的身体和脸上无法掩饰的惊骇。枯槁的嘴角极其费力地向上扯动,露出一个比哭还瘆人的“笑”。停止了搅动,枯爪稳稳攥紧那柄幽蓝蛇牙骨匕,刀尖缓缓抬起,粘稠的暗绿药液顺着刀刃,一滴滴沉重砸落。
没有扑来,反而慢悠悠首起身,佝偻着背,朝着汐的方向,一步,一步,缓缓逼近。
靴底踩在湿滑苔藓上,发出轻微的“噗叽”声,在这死寂囚笼里,却像重锤一下下砸在汐的心口上!
每近一步,那股混合着腐朽草药、陈年血垢和骨匕邪气的阴冷味道就更浓一分!压迫得汐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他想往后缩,背脊死死抵着冰冷石台,粗糙石棱硌得生疼,退无可退!他想跳起来拼命,可身体在骨嬷无形的威压和那骨匕散发的阴冷气息下,僵得像冻透的石头!只有那只被死死盯住的右手,指尖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骨嬷停在了汐身前一步之遥。佝偻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汐完全吞噬。她居高临下(佝偻着,那俯视的压迫感却更甚),眼眶里的磷火如同两点凝固的鬼火,冰冷地锁定了汐那只暴露在外的、跳动着青色血管的脆弱手腕。枯爪抬起,那柄闪烁着幽蓝死亡寒芒的蛇牙骨匕,刀尖精准无比地对准了腕部那层薄薄的皮肤!
“小东西……”沙哑的声音如同毒蛇在耳边吐信,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别怕……老身手艺利落……就取一点‘红料’……添添火候……保你肚子里那‘金疙瘩’……长得更结实……”
话音未落!
枯爪快如鬼魅!带起一股阴冷劲风,猛地抓向汐僵硬的右手手腕!那枯瘦如柴、却蕴含恐怖力量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就要扣死他的命门!
汐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缩成了针尖!死亡的阴影和比死亡更恐怖的、被这邪器放血的折磨感,瞬间将他吞噬!喉咙里挤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嘶鸣!
就在枯爪即将触碰到汐手腕皮肤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嗡鸣,并非来自囚笼内部!
像某种极其精密的金属簧片被瞬间拨动。
紧接着!
囚笼拱门上方,那片粗糙的黑色岩壁,一处毫不起眼的孔隙里,一道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银白反光,如同毒蛇鳞片在阴影中猝然一闪!快得如同错觉!
骨嬷枯爪的动作,如同被无形的钢丝骤然勒紧,硬生生僵在半空!距离汐的手腕皮肤,不足半寸!幽蓝蛇牙骨匕尖端散发的阴冷邪气,几乎己经刺破皮肤!
骨嬷佝偻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眶里那两点幽绿磷火如同被冰水浇头,骤然暴涨,随即又猛地收缩成两点危险的寒星!枯槁的头颅极其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嘎吱作响地缓缓抬起,磷火跳动的“目光”死死钉向拱门上方那片岩壁!
那里,只有粗糙的黑色岩石和不断渗出的冰冷水珠。
死寂。
冰冷的死寂再次如浓雾般笼罩囚笼。
骨嬷枯爪悬停半空,幽蓝骨匕刀尖距离汐的手腕只有一线之隔。佝偻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硬弓,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惊疑、暴怒和……一丝极其隐晦的忌惮的气息。
汐瘫在石台边,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从额角、鬓边滚落,砸在冰冷地面,洇开深色水渍。心脏在腔子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刚才那一瞬,死亡的冰冷触感,无比真实地擦过了皮肤!
拱门上方那片岩壁,依旧空无一物。只有一滴冰冷的水珠,从孔隙中渗出,沿着粗糙岩壁,缓缓滑落。
啪嗒。
水珠砸落在湿滑苔藓上,声音清脆,却如同惊雷,在这死寂囚笼中,久久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
骨嬷悬停的枯爪,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幽蓝的刀尖,在昏暗中,闪烁着妖异而致命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