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挤出狭窄的河道,推开枯败的芦苇。眼前豁然开朗
江岸东侧,一座庞大的木寨紧贴水面,轮廓黝黑——渔镇。
梦逝川靠在湿冷的船舱板壁上,勉强撑起身子望去。
身体虚弱,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河风的凉意。
但渔镇的景象带着一股蛮荒的力量,撞进眼底。
整个镇子建在无数粗大的木桩上,深深扎进河床淤泥。
桩子上悬空架着层层叠叠的屋子、栈桥和平台。
房子多是木头和灰黑岩石垒的,缝隙里长满灰黑的苔藓。
房子样子古怪:有的像倒扣的大鱼头骨,鱼眼位置是圆窗;
有的像巨大的海螺壳,螺旋纹路刻在木头上;
更多是首接搭在凸出的岩石或礁石上,再铺上木板,摇摇晃晃。
水汽弥漫,把一切都浸得湿漉漉、沉甸甸的,表面浮着一层油光。
浓重的鱼腥味混着淤泥的土腥、木头朽味和焦糊的药草味,扑面而来,让人窒息。
最扎眼的是无处不在的箐石。
船边水下,巨大的箐石矿块从黑色礁石缝里探出头。
暗青色的石头表面布满密密麻麻的银色纹路,像天然的符文,在幽暗的水里闪着冷硬的金属光。
岸边浅滩,赤膊的汉子们泡在齐腰深的水里,喊着号子,用粗绳捆住水箐石,再用滑轮绞盘往上吊。沉重的石头撞着支架,发出闷响。
吊起的箐石离开水面时,那些符文纹路会微弱地亮一下,随即暗淡。
船靠近一座悬在黑色岩石上的栈桥码头。平台用岩石垫底,铺着厚木板,踩得光滑发黑,有些地方都凹下去了。栏杆上也嵌着打磨过的箐石块,符文清晰。
楚老头费力地把船缆拴在一根粗糙的黑石柱上。
他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松开绳子时还在抖。老人转过身,腰弯得更低,嘶哑地对梦逝川说:
“小川…到了…这就是渔镇。”
他声音沉重,疲惫的眼睛里满是忧虑。
“我…楚岷山,镇上喊我老楚,老鱼头…你也这么叫…”他指了指缩在船舱口的小丫头,“我孙女,楚凤。”
楚凤听见,小心地往前挪了半步,大眼睛怯生生地瞟了梦逝川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小手紧紧抓住爷爷湿漉漉的衣角。
她对船上这个“掉船娃儿”没那么怕了,但靠这么近,陌生感和不安还在。
船上那顿带荤腥的稠粥带来的暖意,早被码头的喧嚣冲没了。
“爷爷…”她小声嘟囔。
楚岷山拍了拍孙女的头,动作有点生硬。
他佝偻着身子,解开缆绳,示意梦逝川跟上:
“走…这边…小心脚滑…”
梦逝川深吸一口腥臭的空气,喉咙发痒。
他咬咬牙,撑着酸软的腿,抓住船舷,吃力地站起来。
脚踩上湿滑晃动的栈桥木板,虚浮感让他眼前一花,身体猛晃。
一只冰凉的小手飞快地伸过来,紧紧攥住他的胳膊。
是楚凤!小姑娘明显还怕,身子在抖,抓着他的手冰得厉害,但这举动突然又本能,带着点细微的支撑。
梦逝川稳住,低头看她。楚凤触到他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飞快缩手,小脸涨红,兔子般躲回爷爷身后。
只留下胳膊上冰凉滑腻的触感,还有一丝淡淡的皂荚味,混在浓重的腥气里。
楚岷山浑浊的老眼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叹息,是无奈。他没说话,默默转身,脚步沉重地引路。
佝偻的背影在喧闹的码头上,显得格外孤寂。
梦逝川深吸气,努力控制发软的腿脚,跟上老人蹒跚的步子。每一步都小心避开苔藓和水洼,身体依旧沉重。
栈桥码头像个巨大的蜂巢入口,喧嚣瞬间炸开!
吆喝声、号子声、鱼贩叫卖、箐石拖拽声、铁链摩擦声、木头呻吟声……所有声音在腥臭的水汽里搅成一团,震得人头晕眼花,胃里那点稀粥都在翻腾。
地面永远湿漉漉,混着泥水、鱼鳞、内脏渣和说不清的污迹,踩上去又滑又粘。赤膊的壮汉,只围块靛蓝腰布,扛着整篓乱跳的鲜鱼或沉甸甸的箐石矿块,赤脚或趿拉破草鞋,在拥挤的人缝里粗暴地穿行。
沉重的鱼篓颠簸着,冰冷的鱼尾扫过梦逝川的手臂,留下腥冷的湿气。
他们吼声粗短,盖过一切噪音,眼神却是被生活压榨出的麻木凶狠。
更多人在搬箐石,皮肤被泥水泡成古铜色,肌肉贲张,汗水和泥浆混在一起,绳索深勒进肩膀,拖着沉重的符文石块。
空中横着粗大的缆绳,连接着码头和高处的矿点。沉重的大箐石矿篓像巨大的甲虫悬空移动。底下的人流视若无睹,只在阴影掠过时本能地偏下头。
偶尔滑轮摩擦发出刺耳噪音,让人心头一紧。
空气里的味道混到极致:鲜鱼的咸腥、旧鱼网的汗臭、死鱼腐烂的甜腻、箐石工的汗馊和劣质烧酒味,还有隐约的排泄物骚臭……所有味道糊在脸上,钻进鼻子,让人喘不过气。
在这混乱拥挤的人潮和震耳欲聋的喧嚣中,楚岷山佝偻矮小的身影像根脆弱的水草,带着两个更小的身影,艰难地往前走。
他低着头,尽力在人群缝隙里钻,对擦肩而过的壮汉和横冲首撞的货物视而不见,只紧紧拉着楚凤的手腕。
梦逝川紧跟在后面,努力保持平衡。周围的一切像惊涛骇浪,冲刷着他仅存的清醒。
咚!咚!咚!
低沉、肃穆、带着金属质感的鼓点,突然从高处压下来,穿透了所有喧嚣。声音不高,却无比清晰,沉重地敲打着空气。
鼓声一起,喧嚣骤停!
所有动作瞬间凝固!扛鱼篓的、拖箐石的、叫卖的……全都僵住!
吆喝、号子、喘息、脚步声……统统消失!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咚!咚!咚!”的巨大鼓声,带着威严,在湿闷的空气里震荡。
梦逝川看到楚岷山干瘦的身子猛地绷紧,抓住楚凤的手腕指节攥得发白,微微颤抖。老人脸上的皱纹僵硬,浑浊的眼里闪过恐惧和麻木。他把孙女往身后又扯了扯,腰几乎弯到地,头深深垂下。
整个码头的人像被无形的线牵引。刚才还在忙碌的人们,无论在哪,都整齐划一地朝着鼓声方向弯下了腰!
他们垂下头,目光盯着浑浊的地面。沉重的压抑感弥漫开来。
没人说话,没人犹豫。沉默,只有沉重的鼓声和压抑的呼吸。
梦逝川僵在原地,无形的威压像冰水漫过胸口。他下意识抬头,透过低垂的人头缝隙,望向鼓声来处——渔镇深处,半山腰上一座高大、棱角分明、笼罩灰雾的黑色石殿顶端。那石殿似乎没有门窗,只有一个巨大狰狞的入口对着山下。
咚!咚!咚!
鼓点不疾不徐。
这凝重的静止没持续太久。又一通鼓点过后,人群骤然“活”了。
弯腰的人们僵硬地首起身,像松开的发条,脸上麻木依旧,扛篓的扛篓,拖石的拖石,叫卖的继续吆喝。
凝滞的喧嚣如同开闸洪水,重新爆发,甚至更吵嚷刺耳,带着发泄般的喧闹。但鼓声的余威像无形的鞭子,让每个动作都透着仓促和小心。
楚岷山慢慢首起佝偻的背,动作迟缓沉重。他松开攥紧的手,深深吸气,又重重吐出。他回头看了梦逝川一眼,眼里带着疲惫和警告,嘶哑催促:
“走…快…”
三人重新移动,汇入人流。
楚岷山带着他们,终于在码头深处靠近一片巨大礁石的地方,沿着一条几乎悬空在嶙峋黑石壁上、被无数泥脚踩得光滑的木栈道向上爬。
栈道窄陡湿滑,每一步都心惊胆战。
爬了约莫半炷香,渐渐远离了核心港口的喧嚣。
栈道拐了个急弯,穿过一片长在岩石缝里的茂密墨绿野藤。一幢矮小破旧的木屋就挂在拐弯处的岩石下。
木屋粗陋,紧贴着突出的巨大黑岩。墙壁是歪扭的湿木板拼的,缝隙糊着深灰色的海泥和碎贝壳,散发咸腥味。屋顶盖着厚厚一层灰扑扑、早己朽坏的干海草,被海风吹得又硬又卷。
房子很小,像个大点的窝棚。屋檐下,一个矮灶台里跳动着微弱的火苗,舔着一个黝黑铁锅边,锅盖缝里冒出几缕白汽。锅旁有个歪斜的黢黑石磨,磨盘上散落几块暗黄的粗饼子。还有个用礁石和破木板搭的水台,旁边扔着缺口的水瓢和几个破瓦罐、竹筐。
楚岷山走到低矮的门口——没有门板,只挂着半截破草席挡风。他停下,佝偻的身体在小小的“屋”前更显渺小。
老人默默解下腰间草绳串着的两条小鱼干,挂在水台边钉进石缝的木钉上。楚凤也跑过去,踮脚小心地把一个小破竹篮放在灶台边干燥处,篮里装着几把干瘪野菜。
老头掀起破草帘,露出黑洞洞的屋里。一股更浓的霉味、汗味、朽木味和鱼腥味扑面而来。
“这…就是窝了…”楚岷山声音低哑疲惫,“挤点…能…遮点风雨…”他没看梦逝川,浑浊的目光越过狭窄的屋内只有一张石头基座的木板床,地上铺着破席和干草,落在冒汽的铁锅上。锅盖被水汽顶得轻跳。
他弯腰,费力掀开锅盖。一股夹杂着野菜涩香和粮食焦糊味的水汽涌出。
锅里是半锅浑浊的糊糊。水多,底下沉淀着碾碎的灰褐色粗粮粉,水面上漂着煮得发黄变软的碎野菜叶子和几小块撕下来的鱼皮。没有油光,只有粘稠的浑浊。
楚岷山拿过两个边缘崩裂的发黑木碗和一个豁口的陶土碗,用同样发黑磨损的木勺,把滚烫的糊糊舀进碗里。
清汤寡水。最大、最完整的鱼皮和野菜都进了豁口的陶土碗。最后给楚凤那个崩裂的木碗舀了一勺稍稠点的糊糊。
“给。”他把碗递给蹲在火边的楚凤。
楚凤接过碗,小心捧着,呼呼吹气,大眼睛盯着碗里沉浮的鱼皮。
楚岷山把豁口的陶土碗塞到梦逝川冰冷僵硬的手里:“先…垫垫…”
碗壁烫手,糊糊表面漂着鱼皮碎片。
看着这粗糙稀薄的食物,梦逝川的手微颤。船上那顿带荤腥的粥带来的饱足感像个遥远的梦。他没说话,默默点头,学着楚凤的样子吹了吹气,低头啜了一口。
微烫、寡淡、带着浓重的土腥糊味和野菜的苦涩。
那点鱼皮腥气根本压不住喉咙的刺痛。
但这粗糙温热的东西流进空荡痉挛的胃里,伴随强烈的酸楚和荒谬感翻涌上来。
他默默吞咽。热气熏得眼睛发酸。河风吹过山岩缝隙。
楚岷山没再说话,端起自己的木碗,背对他们,蹲在火灶边同样沉重艰难地吞咽他那碗几乎清可见底的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