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熟悉这些账目,小银匠昔日教她的那些粗浅的学问自然是不够的。
但好在刘娥勤谨好学,兼之善问,所以识数、打算盘、看账簿、查细账,她很快就知晓得清清楚楚。
若不是韩王坚决不许,罗管家早就将刘娥调去了管铺子。
她每隔七八天去一趟书颜绣坊,查看绣品《捣练图》的进度。
书颜绣坊的织品,有锦、绫、纱、罗、绮、绢、绸、缂丝若干。
其中最为贵重的,叫缂丝。
缂丝工艺繁复,有“一寸缂丝一寸金”之说,御用织物用得最多。
书颜绣坊的缂丝绣,运丝如笔、晕色灵巧,无论花草虫鸟还是人物都精妙绝伦、栩栩如生。
负责这幅《捣练图》的,是三个绣女。
名叫林璀、孙花信,杨亦柔,俱是书颜绣坊数一数二的才女,不仅绣艺精绝,书画也极为擅长。
坊主颜素纨也时常来陪上一盏茶功夫,有时邀她至作坊后头的精致小院子中喝喝茶、斗斗香。
绣坊中的姑娘、管事均忙忙碌碌,没有闲着的。
姑娘们素衣刺绣,华裳约茶。
俱是薄有身家的姑娘。
哪怕颜坊主的真实面目实是个长袖善舞的蛇蝎美人,也不好定她的罪。
因为颜素纨看上去也并不苛待书颜绣坊中的绣女。
故而罗管家的人跟了这么久,也只能禀报韩王:书颜绣坊是一家极有实力的刺绣铺子,表面看不出任何破绽。
这一日,约好春胜楼小聚。
"真芦姐姐来了!"林璀眼尖,娇俏的肩膀一歪,就瞧见了刘娥:"孙姐姐刚得了上好的龙团胜雪,就等着你来一起品呢。"
刘娥将篮子放在石上,露出里面几包油纸裹着的点心:"啊,我这里也有西街张记新出的蜜饯桃脯,特意带来给你们尝尝。"
"我最爱吃的!这怎么好意思。"杨亦柔放下手中的香球,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她今日穿着杏子红的对襟衫子,发间只簪一支素银钗,却衬得肌肤如新雪般透亮。
西人围坐在得胜楼的“风”字雅阁,茶香混着花香在暖风中浮动。
孙花信执壶斟茶,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碰着白瓷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叽叽呱呱的说道:
"昨日读到白乐天《琵琶行》,'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倒让我想起个新绣样。"
她指尖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勾画起来。
“天哪,狂草!难为你想出来!”林璀赞叹道。
“这狂草配上合欢花,以细银丝线点缀,绣满大半幅罗裙,真真冶艳。“孙花信赞道。
姑娘们纤纤玉指蘸了水,随手指画,惟妙惟肖,精致的都不忍擦拭。
刘娥望着那渐渐风干的水痕,心中佩服不己。
这些姑娘谈吐间,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她们看出了她的窘迫,却不揭破她沉默的真相。
记得初次相见时,她一急,将"缂丝"误读作"格丝",杨亦柔也只是温温柔柔地重读了一遍正确发音,眼中不见半分讥诮。
真真好涵养。
她倒立即羞得脸红了。
幸好无人看见。
"真芦姐姐看这个。"
林璀突然从袖中掏出个荷包,墨绿缎面上金线绣的蜻蜓振翅欲飞,"按你上回说的,用了抢针和套针结合的法子,果然活泛多了。"
刘娥接过细看,指尖抚过那些细密的针脚,不禁苦笑。
三个月前她连幅“蝶恋花”都绣不好,如今竟能指点这些巧手姑娘了?
她连忙诚恳的答道:“哪里?我只是偶尔看到的,随便说说的。你绣得真好看。”
这种绣法,是她在潘王妃赏出去的一个荷包上看到的。
她虽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却觉得荷包上的蜻蜓活灵活现,与平日看到的大不相同。
便记了下来,画出花样,给教她绣法的林璀看。
林璀不愧是一等一的心思灵巧,琢磨了两回,便仿了出来。
洛熙郡主也是心思玲珑的孩子。
原本喜爱捧着史书臧否人物,嫩声嫩气,骂街骂得跟老夫子们一样好,如今也架上了绣绷。
总之刘娥学什么,她便学什么。
她跟着刘娥学,刘娥跟着林璀学。
洛熙要问明白的事,刘娥就去问林璀。
很快洛熙郡主便凭着聪颖和悟性学会了基本的花鸟绣法。
却又不绣书画花鸟。
最近绣的一幅成品叫《大青蛙图》。
满幅绣品,皆是硕大的荷叶上捕食的、跳跃的、趴着的青蛙。
逼真无比,惟妙惟肖。
绣完了装裱上,挂在了安微园赵元休的书房。
洛清郡主知晓了很不服气,在齐嬷嬷的严厉教导下,也绣了一幅《大公鸡图》,虽看上去粗劣不堪,但居然也颇有几分斗志昂扬的神韵,装裱完,也并排挂在了赵元休的书房。
“父皇说,洛熙形神皆似,而我形不似神似。不管怎样说,我总有一似,而洛熙也只有两似。”洛清郡主得意的说道。
但无论怎么说,妹妹也架上了绣绷,这是齐嬷嬷一人万难做到的事。
所以韩王极是欣慰,又请旨旌表了潘王妃、郭郡君和两位郡主。
通篇皆是“教女有方”、“两位郡主蕙心兰质”之类的话。
将潘王妃和郭郡君夸得莫名其妙。
赏赐却是不少。
但安顺园和菱香苑之事,却是一点也不许岔。
潘王妃自然是明白,冷笑道:“白给的赏赐,为什么不收?”
郭郡君却是糊涂了又明白了,明白了又糊涂过去。
因为她的心思,成天也只在信国公的吃喝拉撒身上,哪里顾得上两位小郡主的刺绣技艺?
吴嬷嬷劝她:要多将两位小郡主喊来教导教导,提点提点,晨昏定省也是要做到的,不然长大了不知礼数,不如一早套上笼头。
郭郡君也觉得吴嬷嬷说的在理,稍微提了一提,就被韩王一张冷脸挡了回去:“看好祐儿要紧。”
韩王重视信国公祐儿,这是毋庸置疑的。
毕竟这是韩王府的男丁,韩王府如今唯一的继承人。
故而郭郡君心中虽不舒服,转而又想:她半点不问,便能得了赏赐,为何心思不放在亲生的祐儿身上,反而忙上给两位小郡主立上规矩呢?
便欢欢喜喜的操持上信国公贴身穿的小衣裳,不理吴嬷嬷的话了。
吴嬷嬷见郭郡君优柔寡断,将她的话撂在了一边,心中甚是焦急。
然而宫里的主子命她蛰伏着,她也只好暗自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