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领拨弄两下鼓耳,铁环相击声清越,竟比铜钱响动更悦耳。
"过去吧。"鼓被揣进守卒怀中时,刘娥看见窦美指甲缝里的血渍。
前夜他通宵刻鼓面,烛火烧焦了半缕头发。
他们只有这些精致的小物件,不值钱是不值钱,但盼着官差家能有个小孩子喜欢。
做这些东西,刘娥懂行,窦美是把好手艺。
这是两人思前想后才想到的贿赂办法。被上官查到了也没什么。
但是做工精细,手艺难得,是拿钱也买不到的精致物件儿。
……总算过去了。
虹桥上的撕剥声像潮水般涌来,刘娥回过头踉跄半步。
窦美扶住她时,摸到她袖袋里硬物——是那半块观音土捏的假路引子,不知何时被她焐得温热。
谢天谢地!
进开封了!
“爹爹保佑,我和妹子到开封了。咳咳。”
窦美捂着胸口咳了数声。
这些天的苦熬伤了他的肺,而且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路上抓了药吃,身体得不到休息,也不见好。
“爷爷和公公保佑。我们夫妻到开封了,过年给您烧双份纸。”
刘娥虔诚地说道。
两人认真地向高高的城门拜了拜,感谢天地祖宗。
进了开封,打探了大相国寺所在,两人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这里是皇家寺院,戒备森严。两人都没来过这样的地方,有点发怵,但好在刘娥胆子大。
“妹子,这些和尚不理咱们怎么办?”
窦美说道。
“没事,我客气点。”
刘娥鼓了鼓勇气,推开了门。
大相国寺的银杏叶扑簌簌落在经幢上。
看上去是个好兆头。
知客僧冷漠是冷漠,倒也没有不理他们:“施主是找人?”
刘娥掏出一份旧信件交给知客僧,客气地说道:“是,我找慈溪法师。”
知客僧挥了挥手,合掌道了声佛号:"慈溪法师去岁腊八坐化了。"
“坐化了?就是……死了?”
她攥着留着爷爷手迹的旧信,纸角浸透的桐油味突然刺鼻起来——那是蜀中特有的防潮法子。
奔波了这么多路,忽然得到这个消息,刘娥突然泪水滚滚。
而窦美扶着彩绘天王殿的廊柱咳嗽,震得檐角铁马叮当乱响。
两人都己到了极限。
“能……能容我们住上两天,施舍些粥饭么?”窦美强撑着说道。
几个洒扫僧人频频侧目,为首的年长僧人甩开苕帚:"佛门净地,痨病鬼莫冲撞了菩萨!"
"不白住!……我们给香油钱!"刘娥抖开包袱倒出三百文,铜钱滚到青砖缝里。
窦美拽她衣袖的手突然僵住——这些钱是他前些日刻了三十块碑换的。
那些墓碑寒气重,刻完他都咳血了。
知客僧的罗汉鞋碾过一枚开元通宝:"寮房住满挂单的云水僧了。"
他袖中露出半截度牒金边,刘娥认得是东京大刹专有的制式。
三年前成都府华严寺的慈恩法师,用的便是这般金漆度牒。
"师父行个方便..."窦美话未说完,就被经堂涌出的诵经声淹没。
可恶的秃驴!
刘娥突然抓起香案上的木鱼槌:"既是净地,怎不见悲田院?《宋刑统》第二百三十条..."她声音清亮如磬,惊得殿后踱出个黄衣老僧。
"女施主竟通刑律?"老僧腕间缠着伽楠香珠,目光扫过窦美泛青的唇色,"东廂房还堆着盂兰盆会的经幡。"
这话太难听。
“你!……有你这秃驴这样咒人的?”刘娥大骂。
争执声惊动了正在扫落叶的癫头和尚。
他忽然扔了竹帚大笑:"妙极!昨日伽蓝菩萨托梦,说有两颗文曲星要落我院里!"
癫僧拽着窦美就往药师殿后拐,破纳衣扫过满地银杏果,碾出股苦涩清香。
知客僧欲拦,老僧抬手止住:"法灯师兄的缘法。"
“法灯师兄也不能胡乱收留人。要是让住持知道……”知客僧犹豫不定。
“那女施主敢骂你就投了法灯师兄的缘法,你个看门僧拦得住他么?”老僧不屑一顾。
“疯疯癫癫的!昨日来了两个龙图阁大学士,他不认是文曲。今日来了两个要饭的,他倒文曲上了!”
知客僧气咻咻地。
“少说两句,住持还赖法灯讲经呢。”
有个会说话的僧人劝了两句。
东廂房霉味混着艾草灰,窦美刚挨到草席就昏睡过去。癫僧法灯从佛龛后摸出个陶罐:"紫苏煮螺壳水,专治肺经风邪。"
月光漏过破窗纸,照见他后颈黥着"配军"二字,是太祖朝征蜀时的逃兵刺青。
看见刘娥瞧见了刺青,法灯倒也不隐瞒:“二十多年了。贫僧不疯疯癫癫的,就凭这刺青,都要逮贫僧入牢房里去了。”
刘娥讪笑了一下。
她是个聪慧的姑娘,但还没有聪慧到完全能理解这些事的程度。
“你家兄长?这肺病不轻啊,能不能治还难说。”
法灯端详了二人一番:“你们兄妹可长得真像。都像爹还是像娘?”
“……”
这话真不好答。
大相国寺的飞檐刺破秋雨时,窦美咳出的血沫染红了《金刚经》残页。
刘娥攥着刚典当冬衣换的五十文钱,在僧寮房檐下数第三遍——药铺掌柜说枇杷膏要七十文一罐。
"劳烦师父再施碗姜茶。"刘娥把铜钱叠在禅房窗台。
知客僧瞥了眼她湿透的麻履,不耐烦地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法灯师兄留下的川贝,姑娘拿三颗去。"
窦美蜷在稻草堆里刻银锁片,这是替寺前香烛铺做的活计。
刻刀每划三下就要抵着心口喘气,像破风箱里卡了团棉絮。
刘娥蹲在廊下捣药,听见身后传来叮叮脆响——他竟把川贝母嵌进了银锁纹样里。
"东角楼街的赵大夫..."刘娥掰开窦美手指取下刻刀,发现他掌心烫得吓人,"说用曼陀罗花蒸熏可镇咳。"
窦美忽然剧烈发抖,银锁片跌落药臼。
去年在陈州见过的流民就是这么死的——咳着咳着就蜷成只虾米,临了还攥着半块没雕完的木牌。
刘娥摸到他腰间鹿皮袋,里头装着准备打长命锁的碎银。
“要好起来啊。法灯大师收留我们了,我们的日子有盼头了。”
刘娥轻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