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延半月,相国寺的银杏叶铺了满地金黄。
刘娥在大相国寺外一里处摆了个摊,唱跳杂耍,每天能挣五六十文钱。
等到腊八那天,窦美忽然能喝下半碗粥。
刘娥当掉了最后那枚银锁片,换来三钱血竭粉。
药铺伙计说这是南海商船带来的,掺在米酒里最能暖肺。
窦美抿了口,突然落泪——他尝出这是刘娥存在当铺的陪嫁簪子熔的银。
年关将近时,刘娥在鼓上系了串铜铃。给窦美奏汴京时兴《铃鼓乐》。
除夕夜两人缩在僧寮耳房,听着满城爆竹声此起彼伏。
窦美忽然说:"等开春咳疾好了,给大雄宝殿打对银烛台。"
刘娥数着当票没应声。月光漏过破窗纸,照见墙角堆的曼陀罗干花,像撒了层死人牙。
买药费钱,住着也不是白住,当掉了几样祖传体己物件,怕是也拿不回来了。
这银烛台他可不想打。
说感激,还不如感激法灯大师。
开春的柳絮飘进僧寮时,窦美的咳嗽声更重了。
刘娥端着药罐,看着法灯和尚用蒲扇扇着炉火,炉子上熬着新抓的药,药味苦得连隔壁的野猫都躲得远远的。
“这药得连服三个月,”法灯眯着眼,用扇子指了指药罐,“一天两副,一副三钱银子。”
刘娥的手一抖,药罐差点摔在地上。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铜钱,数了又数,还是不够。
法灯瞥了她一眼,忽然从袖子里摸出个油纸包,里头是几块冰糖:“先让他含着,压压咳。”
窦美在草席上翻了个身,手里还攥着那把錾刀,刀尖在木板上划出几道浅浅的痕迹。
法灯走过去,用蒲扇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先生,先养着。你这手艺,要是能进哪里府里,别说药钱,连棺材本都赚回来了。”
窦美咳得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刘娥咬了咬嘴唇,低声问:“王府……能要我这样的人吗?”
法灯嘿嘿一笑,摇了摇头。
刘娥又支起摊子卖唱。
开封地贵,摊子一个挨着一个。就这一处,卖唱的摊子都支了西五个。
今日刘娥唱的是《望江南.闲梦远》。
只听她唱道: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辊轻尘。忙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她歌声清越,百啭动听,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侧目是好事,但赏银就更好了。
一曲唱完,她团团一拱手,拿起地上的花篮开始熟门熟路的收赏钱。
“叮!”
忽然,一枚银锭抛了进来,花篮被抛地一沉。
刘娥一激动,抬头看时,见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常服,面容还颇为清俊。
哪家的孩子瞒着大人来的?
刘娥心里微微一打鼓。
这手笔是不小,别是瞒着大人来的。
万一亲娘知晓了,少不得又要赖自个儿是个狐狸精,心疼起银两礼物,跑来指桑骂槐忙她一顿要回去,倒耽误她摆摊。
“芦花深处泊晚舟,笛在明月楼。”年轻人微微一笑:“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故园?你的故乡在?”刘娥觉得有些奇怪。
“我小时候在真州长芦镇住过一阵,你唱得很对那里的味道。”
“很对……那里的味道?”刘娥有些发愣。
“芦花的味道。冷冽的清甜香气,像你的歌声。”
年轻人说完就走了。
他并没有在别的歌摊前逗留,只留下了一个匆匆的背影。
“这人鼻子真好。隔着我的歌声都能闻出长芦镇的味道。”
刘娥喜滋滋地收好篮子里的钱。
毕竟是一块银锭,沉甸甸的。
得了银子,莫如给窦美换个大医馆的坐诊大夫来看看,这东一把药、西一把药的抓药看病,也不见个病有好转。
刘娥收了摊,回寺时,大雄宝殿的铜钟正敲响午斋。
知客僧慧论站在廊下,手里捻着串檀木念珠,眼睛却盯着她鼓囊囊的荷包。
"阿弥陀佛,女施主这是发了横财?得了一大注银子了?"
慧论的声音像抹了蜜,眼神却冷得像腊月的冰。
刘娥下意识捂住荷包。里头真有一个银锭,是那个念诗的年轻人赏的。
慧论忽然提高嗓门:"寺里近日修缮大悲阁,正缺些香油钱。"
他袖中滑出本账簿,翻得哗哗响,"二位施主住了一年零三个月,按每日二十文算,该补交九贯三百文。"
窦美在耳房听见动静,扶着门框咳得首不起腰。
刘娥忙去搀他,却被慧论拦住:"施主既有了银子,不如先把账结清。"
他身后冒出两个武僧,戒棍杵在地上咚咚响。
"大师,我们先前不是说好..."刘娥话未说完,慧论己翻开另一页账册:"还有药钱。法灯师兄从库房取的川贝、枇杷膏,都是上等药材。"
他指尖在纸上划拉,"共计六贯七百文。"
法灯从香积厨探出头,手里还攥着把炒菜的铲子:"慧论师弟,那川贝可是师兄我从后山采来的,赖你带了个东西,就要算钱了?"
慧论冷冷打断:"师兄莫要坏了寺规。药材既入了库房,便是寺产。这是住持亲自定的,不能为了个卖唱的坏了规矩。"
刘娥摸出荷包,银锭在掌心沉甸甸的。慧论眼睛一亮,忽然又皱眉:"这银子...莫不是从市上顺来的?"
"你!"窦美气得首哆嗦,咳出一口血痰。
慧论后退半步,用袖子掩住口鼻:"施主这病气,莫要污了佛门净地。"
“你还有没有半点慈悲之心了?!你说这种话不怕佛祖一雷劈死你啊!”刘娥大骂:“多少银子?算清楚!给你!”
“我要你的银子……呸!”
慧论大骂。
这时,住持慧聪忽然走了出来,疾言厉色地指着刘娥骂道:“哼!寄住在我佛门清地,却出去卖弄声色,迷惑世人!回到寺里,又对我寺人肆意谩骂、出言无状!这种人,我大相国寺一分也不能容你们!来人哪!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