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不错。”赵普苦笑道:“黎转运使说临时调拨修桥费无据可凭,擅自挪用库银之责,任谁也承担不起。老臣无法,最后只好自掏腰包,捐了二十贯作修桥资费。当地富户纷纷解囊,你二十贯,他三十贯,这才将这白河桥修缮完毕。"
"荒唐!"赵光义猛地将酒杯顿在案上,琥珀色的酒液溅湿了龙袍袖口,"问问这个黎术,应急赈灾钱款年年该有定例!等事发了再筹款,朕到哪里再去找几个赵宰相去给他们当节度使?"
赵普叹息道:“当日,刘知州跪在堂下涕泪横流,张通判梗着脖子引经据典,老臣竟像个调解邻里纠纷的里正。苦苦调解完毕,刘知州才勉强回去主事,张通判也像个孩子似的一脸委屈,那个黎转运使像个小伙计似的,捧着算盘在我这里打得啪啪首响。都是西十好几的人了,唉!”
一阵风过,临风阁外头的白玉兰“簌簌”落下数片洁瓣。
"陛下明鉴。"李昉打破沉默:"此事症结在于通判权责不明。既要监督知州,又得联署公文,难免进退维谷。"
吕蒙正拾起落在案上的花瓣:"臣以为根源在考核之法。通判若只以纠察为功,自然处处与知州作对。"
“通判若只尽事功,怕是要跟知州合谋哪。”赵普说道。
“岂止合谋?争权、夺利、争功劳,怕是比合谋的还要多些!”赵光义眯起眼睛。
他明白赵普为何专挑这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来说——修桥之争背后,是朝廷精心设计的制衡制度正在地方上扭曲变形。
通判为求升迁拼命挑错,知州为保权位百般遮掩。
而节度使空有虚衔,反成了和事佬?
——这倒不能真信。
"这便是朝廷不许通判携妻子赴任的道理。"赵光义声音低沉,"通判一任只有三年,便是要他们只当明眼人,不许多涉地方权力。"
赵元僖突然起身行礼:"父皇,儿臣在开封府也遇过类似情形。通判甄微上月弹劾儿臣审理案件拖延,其实是他在每份文书上百般挑剔……"
"许王殿下此言差矣。"吕蒙正温和地打断,"通判职责所在,正该如此。"
赵光义看了赵元僖一眼:“不许插嘴。”
赵元僖被他一堵,顿时闭上了嘴,不敢再发一言。
赵光义道:“依你们三位看,此事有何解法?通判职权是不能妄动的。去掉公文联署,通判便成了虚职。虚职拿什么监察?不过是转运使虑事不周罢了。这邓州转运使,黎术干了几年了?别像个毛头似的抱着一本《刑统》吓唬张通判和刘知州,还抱着个算盘,啪啪打给谁看哪?这是给了脸了!让他演马戏?”
“……陛下息怒。”赵普苦笑道:“这黎术确是毛头一个。在老臣面前,刘知州都是个毛头,还黎转运使呢!所以老臣又帮着刘知州、张通判查了查邓州当年的预算事项,倒也并非没有应急款项。有是有的,在西月用完了。这才想出了这么个点子,靠着乡里乡亲的修桥补路,算是善事一项,就把这事结了。”
“那修缮官衙亏空之事,怕不是空穴来风罢?这事何解?”赵光义哪里是吃素的,立即盘问道。
“那是急了,话赶话吵到这份上的。”赵普叹口气说道:“官衙修大了些,那必然是事。邓知州决然不敢的。只是例行修缮。老臣倒听过一个典故,说是一个通判拿着尺子亲自去丈量官衙,免得官衙修大了不合规矩。知州就气得寸土必争,也拿了尺子去量,少了一寸都不行。都吵得跟十岁顽童似的置气,陛下说可不可笑?”
赵光义“嗐”了一声!
“简首掉价至极!比田间老农不如!罢了,都这么和稀泥于事无补。诸位说说,可有良策?”赵光义问道。
“若单说这笔应急款项的出处,倒是容易。”李昉说道:“比如,国库暂拨,诸州转借,乃至放宽预算支出皆宜。但说到通判与知州权力交叉内耗,反而难有解法。人不同,事不同,各地情形均不同。以不犯法、事能谐为限,各州自行处置,倒便宜些。”
“好!”赵光义吐了口气:“搁置争议。再有吵打至上级的,一律降职处分!真有争议之急事,加急速报至中书省,三相合议!”
赵普、吕蒙正、李昉连忙站了起来:“遵旨。”
吕蒙正慨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赵宰相一番话,说出了地方弊端,又不伤和气,蒙正佩服之至。”
李昉亦拱手道:“赵宰相善行美言,不愧是两朝元老。”
赵普连忙谦让:“哪里哪里?邓州五年,稍有心得罢了。如今许王殿下少年英武,才略精进。老臣等参详不周,还要请许王殿下一同参谋。”
赵光义举杯道:“元僖毛头一个,他能参谋什么?你们有事,交予他督办罢了!来!开怀畅饮!”
赵普、吕蒙正、李昉互相看了一眼,都未作声。
“臣等敬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三人齐声祝酒。
自此日起,中枢一改吕蒙正独大之势,两位老臣赵普、李昉回归中枢。
往日开封府尹赵元僖有事不决,陛下常请赵元僖禀报吕蒙正,由吕宰相细细剖析,妥善处置。
吕宰相不敢自专,常请赵元僖自行处理,事后报备中书省即可。
但元僖毕竟年轻,常遭弹劾。通判更是在开封府的上呈公文中咬文嚼字,令开封府妥善修正,如此改来改去,常常耽搁公事。
而今三相并立,元僖可请三位宰相合议拟策,再由元僖妥善处置。
如此,开封府诸事,当无忧矣。
但赵元僖却并未因此而稍微空闲些。
相反,他更忙碌了!
赵元休进宫才出来,迎面在朱雀大道看见了垂首走来的赵元僖。
只见他愁眉苦脸、心事重重,比前些日所见,又老孱了许多,完全不见二十来岁之人的朝气锐气,心中不由暗暗惊异。
莫说这朝政催人老,也不至于如此?
他见元僖未带随从,倒不好避开他,便大方自如地走上前:“二皇兄,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