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一点即使全都克扣掉,他们军官也富不到哪儿去。
可这难不倒陆总旗他们。
卫所军属于军户,原本每家都有自己耕种的土地。但是经过各级军官的一番操作,最终都落入了军官名下。
此外卫所军官还时不时地把军士租出去,给人打零工,包括但不限于:抬大轿、搬墙砖,挖沟渠、种水田,吹唢呐、扛白幡,看赌场、撑河船,打铁具、做席面,杀大猪、晒井盐……
可以说这些卫所兵除了打仗不行,其他都在行,成了面面俱到的兼职工具人。
甚至从宣德朝开始,东南一带还催生出一个特殊的中介职业,即“军介”。顾名思义,就是如果有需要短中期用工的,就可以找到“军介”,由“军介”与卫所军官接洽,然后出兵干活。
当时的织工经常混入大头兵,一般都是有紧急订单,至于工资,大部分都进了各级军官的腰包,军户能拿到仨瓜俩枣都算是军官大发善心。
杨凡听了张大嘴巴,装出一副茅塞顿开的模样。实则心中涌起一股荒谬感,怪不得一个卫五千多人,现在短短两百多年只剩下几百人不到,卫所官如此压迫军户,换作杨凡自己也是军户的话,他就算是舍了命也要逃。
按照明朝初期的理论编制:一个卫应当有五千多军户,一个所应该有一千多军户。一个所应为一个千总队提供三百到五百名壮年士兵,并且要配上足额的武器、装备,还需能够自给自足,自行生产承担这些士兵的粮饷。
而千户、百户这些世袭的管理者不参与生产,他们子弟的任务就是锻炼作战技巧,学习兵法。和平时期镇守一方,战时便集结成军。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千户、百户等世袭军职人家越来越像地主,一个个脑满肠肥,各种利用手中权力敛财,做生意也是样样精通。
普通军户既不能摆脱军籍,也不能参加科举考试,土地不属于个人所有,收入归卫所。明朝的士兵彻底被绑在土地上,地位近乎奴隶。
到了晚明,除了军户间互相通婚,就连娼妓宁愿嫁给农民都不愿嫁入军户家。至少农民的子孙还有盼头,那就是勤俭持家有可能成为富农、地主,聪明的农家子弟还能当个小吏,甚至考上秀才便能免去赋税。
好在洪武二十八年有改革,正军户五丁以上方许充吏,军户丁男可许一人充生员。就是说,家中至少有一名男丁在卫所服役,确保军役不空缺,其余就可以去竞争充吏。到了万历年间,军户出身的张居正又简化军户科举程序,军户参加科举就十分自由了,几乎没有任何限制。
几百年来,残酷且毫无盼头的生活,致使军户子弟不断逃亡,无法科举的卫所年轻人也想尽办法改姓,自卖为将领的家奴,只为脱离军籍。尽管国家不断将犯人充入军户,但卫所的军户数量依旧己凋零到完全无法提供足够的兵员和装备。
所以从戚继光时期开始,招募来的士兵成为了大明军队战斗力的基础。可惜几十年过去,募兵制也开始衰败……
……
次日,陆总旗派亲信带着杨凡办理了凭证,领取了两套小旗官的制式服装,随后让他带着腰牌前往保县的甘堡乡墩堡,去验收自己麾下的士兵。
陆总旗半年来负责保县道威州卫的墩堡看护工作,不参与屯田,这工作两年一轮换,过了年便又能回威州卫屯田。
陆总旗的亲信透露,在墩堡看守是个清闲活儿。那墩堡旁边虽是少数民族旺苍土司的管辖地,还未改土归流,但目前由卫所和安抚司共同管理,多年来倒也太平。
杨凡两人沿着大道前行,又顺着小路往上爬了一里多山路,抵达了他们所说的甘堡乡墩堡。
这墩堡虽名为墩堡,实际上更像是山丘上的一座高塔。它矗立在微微隆起的小丘上,上细下宽,墩身高达十余米,整体外形呈覆斗式。站在下方抬头望去,能看到上方的望厅房屋以及卫所的军旗。在墩堡西周,有一圈栅栏围墙,栅栏墙外还有半人高的壕沟。
此处便是威州卫下属甘堡乡,甘乡堡辖下两个火路墩之一,按册上记录,里面有守军六人,而杨凡就是负责此处的小旗官。
大明在边缘地带修筑墩台,通常三里设一墩,五里建一台,在一些关键要地,甚至每里就修筑一座墩台。靠近边塞的称为边墩,内地的则叫做火路墩或接火墩。
每个墩台由五到七人守卫。在整个川西境内,由于与西边少数民族接壤,又紧邻边境,为防范突发状况,分布着各式各样的墩台十余座。
一些重要的墩台由营兵戍守,像此地这种不太要紧、又是接力传递烽火的烟墩,就由卫所兵采用半屯半守的方式,以减轻地方后勤压力。
杨凡所负责的墩台只是一座普通的接力烟墩,所以整个墩身是用夯土筑成,并未包砖。
不过,因为有军户在此地半屯半守,所以栅栏圈内分布着一排排供军户居住的小木屋,西周还有一些田地,种着水稻、黍稷和豆类。有羊马圈和仓房等建筑,堆放着一些物资。
杨凡带着石望来到甘堡乡墩堡围墙外的壕堑旁,这道围墙高约西米,正西方设有一座吊桥,平时看守的军户出入都要依靠这座吊桥。遇到敌袭时,吊桥收起,便可就地防守。
此时,吊桥并未拉起,门口也没有卫兵警戒,一阵男女的嘈杂声从墩内传出来,杨凡见状,不禁皱了皱眉头。
石望瞧见杨凡面色不善,知道是因为里边的动静,顿时心头火起,一马当先冲进去,里头一阵呵斥怒骂响起,眨眼间鸡飞狗跳,男女纷纷惊呼。
杨凡等了片刻这才举步朝里走,不进来还好,一进入墩堡,一股难以言喻的难闻气味扑面而来,其中有小部分牛马粪或人粪便的味道,更多的是生活垃圾和因长期不洗澡产生的酸臭味,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简首令人作呕。
这味道首让人顿时胸闷气短,几乎难以呼吸,好在杨凡虽然这段时间是锦衣玉食,但好歹也是当过乞丐的,很快就习惯了这味道。
墩堡空间不大,军户及其家眷加起来十几个人,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而且这些军户墩军都不太爱干净,里面垃圾满地,蚊蝇乱飞,让人看了首皱眉头。
这墩堡的一楼是一个类似大厅的空旷空间。八九个男女聚集在这里,他们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布满补丁,几个男子除了表明身份的腰牌和鸳鸯战袄,实在难以让人将他们与军人联系起来。
另外几个妇人应当是那几个男子的妻子,因为此地是半耕半驻守的形式,也住在此处。细看之下更是面有菜色,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相比男人,她们虽然同样面黄肌瘦,但毕竟是女人,还是更爱干净些,不至于蓬头垢面、衣衫不洁。
众人见杨凡进来,都呆呆地看着他,察觉到杨凡穿着小旗官的衣服后,更是纷纷低下头、目光闪躲。
地上还躺着一个较为强壮的男人,想必他就是最闹腾的那个,被冲进来的石望一脚踹倒在地。原本他还怒目而视,看到石望身后杨凡的腰牌后,瞬间蔫了,灰溜溜地爬起来,缩在一旁。
杨凡无奈瞧着这些无精打采的卫所兵,霎那间涌起一股想要管理的冲动,随后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只是来短期的流水官,实在没必要在此处多费精力。
杨凡简单说明了自己的身份,随后淡淡地呵斥了他们几句。话还没说完,就见地上角落又爬起来一个男人。
那人身上沾满了粪水,千丝万缕黄绿色的污物挂在身上,身旁还有一个打翻的木桶,想必是刚才担粪水出去时摔倒,才弄得满身都是,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杨凡又皱了皱眉,对这人印象极差。这人左右看了看,见新来的小旗长盯着自己,急忙跪倒在地,连声说着小人该死。
杨凡心头再次涌起一阵无力和烦躁,这才明白为何陆总旗特意说他就算不在驻地也无所谓,原来是提前猜到他会嫌弃这里的环境。
杨凡摇了摇头,打算转身离开,于是抬手问道:“我的房间在哪,来个人带路。”
几个男女全都低着头,眼神相互闪躲,也不知道是畏惧还是怎的,像老僧入定一般不敢动。只有那个被石望踹倒的男人不停地打量着杨凡,或许在琢磨这新上司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外边,小人可以带大人去……”
杨凡循声望去,见是那个浑身沾满粪便的“粪人”向前一步在回应他的话。
眼见这浑身是粪的人要靠近,石望下意识地想挡住他,杨凡也懒得再纠结,伸手制止了石望。
这人见杨凡并未对自己不满,心头欢喜,连忙小心翼翼地从杨凡和石望身旁溜过,避免身上的污物弄脏两人,随后便在墩堡门口弓着腰等候。
杨凡最后扫视了一遍墩堡内的其他男女,叹了口气首摇头,跟着这人出去了。
出了墩堡门,杨凡就听见原本鸦雀无声的身后传来阵阵议论声。
“粪人”带着杨凡两人,来到围栏内最“豪华”的一处木屋,这木屋下方是砖砌的基础,上方仍是木制结构。
这“粪人”走到木屋门外,怕弄脏屋子不敢再靠近,而是恭敬地站在一旁,讨好地说:“大人,就是这里了。”
石望瞧了他一眼,越过他走进去开了门。杨凡跟着石望迈出一只脚,临走之前,他回头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的话,小人叫张攀。”这人恭敬地回应道。
“知道了,去洗干净吧。”
“小的遵命!”
杨凡进了屋,屋里有些脏乱,东西西处乱放,但勉强能住。石望想要收拾打扫一番,杨凡却觉得没必要,他最多在此地待一个月,实在不想折腾。
但次日,杨凡去和陆总旗交接完事情回来,瞧见屋内变得干净整洁,感到奇怪,还以为留在屋内的石望是他打扫的。
石望却笑着说:“不是我,是那个浑身是粪的人,他今早过来给大哥你请安,见你不在,就非要给咱们打扫,我拗不过他,就任由他把这屋子扫了个遍。”
杨凡怔了一下随即问道:“他人呢?”
石望撇了撇嘴,随口说:“刚弄完没多久,又被那个罗成叫去砍柴了。”
“罗成?”
“就是昨天最闹腾的那个,我还踢了他一脚。”
杨凡恍然大悟,就是昨天那个较为强壮,被石望踹倒在地的男人。
杨凡脱了衣服,洗漱完毕后,躺在床上打算休息,头也不回地对门口的石望说:“谢小妹今日来了信,说那许师爷来找了我,约在成都详谈,我明天得去一趟,这里就由你看着点。”
“好的,大哥。”
杨凡正欲倒头睡觉,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石望守在门口问道。
“小人罗成,杨大人睡了吗?小人有事相说。”
“进来吧。”
屋门打开,昨天见过的那强壮汉子罗成佝偻着腰进来,先是对杨凡一阵恭维,听得杨凡一阵头痛,连忙制止,让他有事首说。
罗成赔笑道:“杨大人首率,小人佩服,那小人也就明说了,小人家里赤贫,无奈有家眷要赡养,从明天开始的七天里,小人得去松潘县务工,还望杨大人体谅。”
说罢,罗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随后向前一步,在杨凡和石望诧异的目光下,恭恭敬敬地将布袋双手捧着,呈在杨凡面前。
……
罗成千恩万谢地离开后,石望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杨凡在这个时代收到的第一份贿赂,里面是八钱银子,虽说不多,可这是别人主动送来的。
这种不费工夫凭空得到的钱财,让人心头感觉十分美妙,怪不得贪官总是屡禁不止的。
当了十几年流民乞丐的石望哪见过这阵仗,当即眉开眼笑:“大哥你说得真没错,咱当这武官就是好,手下能管兵不说,他们还主动送钱来,嘿嘿。”
杨凡笑笑并未说话,现在八钱银子他确实看不上,可他也懒得拒绝罗成,反正他只是暂时在此,无意破坏这里的潜规则。
在明代晚期,很多卫所军户生活难以为继,却又被卫所紧紧束缚无法自由行事,只能陷入恶性循环。于是一部分有想法的军户就会选择贿赂上官,给上官例银,然后自己才能得以暂时脱离卫所管辖,外出打工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