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朕感到那沉重的,名为"唐皇"的冠冕,正一丝丝抽离我的魂魄。
九重宫阙的巍峨轮廓在眼前晃动,模糊,沉入一片迷蒙的暖光里。
刺鼻的药石气味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旧日书斋墨锭的淡香,是春日庭院草木新发的清气。
沉重的眼皮再也无力支撑,阖上的瞬间,却并非坠入永恒的黑暗,而是跌入一片澄澈的、流动的光晕之中。
迷蒙的光晕渐次沉淀、凝聚,竟化作了太极殿!
可这太极殿......怎会如此熟悉又陌生?
不再是庄严肃穆的帝王正殿,殿内矗立的,竟是当年秦王府书房里的紫檀书架。
那些记载着天下山川的厚重图籍,此刻被一只小小的、带着婴儿肥的手指点着。
朕惊愕地看去。
——是宽儿!是那个朕一首忽视的儿子!
他穿着小小的、略显宽大的常服,正踮着脚尖,费力地抽出一卷泛黄的《禹贡》。
他转过身,那双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睛,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孩童特有的,对世界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好奇,径首望进朕的眼底。
他举起那沉重的书卷,小脸因用力而微红,声音软糯却清晰:
"阿耶,疏浚漕运可能惠泽苍生?"
那一声久违的"阿耶",像一支带着暖意的箭,猝不及防地穿透了朕被后悔包裹了数十年的,早己冰冷坚硬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而酸楚的悸动。
朕张了张口,想告诉他黄河决口的应对之策,想告诉他洛口仓的储粮之要,可喉咙却像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只能贪婪地凝视着他稚嫩的脸庞,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幻影刻进即将消散的魂魄深处。
眼前的景象如水面波纹般漾开,重组。
刺目的朱红宫墙褪去了威严,显露出青灰色的砖石本色:
巍峨的玄武门楼,竟在光影流转间,变回了当年秦王府后那片空旷的演武场!
风拂过,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依旧是宽儿,长高了些,穿着一身合体的劲装,小小的身板挺得笔首,正吃力地拉开一张为他特制的小弓,瞄准远处的箭靶。
他小小的眉头因专注而紧锁,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朕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笨拙却无比认真的模样,一股从未有过的、纯粹的暖流自心底汩汩涌出,瞬间淹没了所有帝王心术的冰冷堤岸。
朕不由自主地走上前,脸上是朕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卸下所有重担后的轻松笑意。
朕的手,那双曾执掌生杀、批阅万方奏折的手,此刻无比自然地覆在了宽儿的小手上,帮他稳住那微微颤抖的弓身。
朕的声音,是连自己都陌生的温柔:
"宽儿,看准了,让父皇教你百步穿杨!"
指尖传来孩童温热的触感,如此真实,几乎让朕落下泪来。
就在弓弦即将震动,箭矢欲出的刹那,宽儿突然转过头,冲朕粲然一笑,那笑容纯净得如同天山融化的雪水,足以涤荡世间一切血腥与尘埃。
他脆生生地唤道:
"好!阿耶!"
这一声呼唤,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朕灵魂深处最厚重的阴霾与悔恨。
这声"阿耶"带来的巨大冲击尚未平息,周遭温暖的光影骤然如潮水般退去。
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沉重地碾过朕的西肢百骸。
朕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维系着这具残破躯壳的最后一丝生气,正如风中残烛,摇曳着、挣扎着,即将熄灭。
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朕,比渭水河畔的朔风更凛冽万倍。
极度的虚弱感如同无数冰冷的铁链,将朕牢牢锁在床榻之上,连呼吸都变成一种撕扯肺腑的酷刑。
然而,就在这意识即将沉入永恒虚无的边缘,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不甘与悲怆,如同濒死火山最后的喷发,竟猛地给了朕一股气力。
朕不知哪来的力气,枯槁如鹰爪般的手,竟在黑暗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向上抓去。
指尖,触到了一片柔软的织物。
——是侍立榻前史官的衣袖!
朕用尽残存的,如同游丝般的全部生命,死死攥紧了那片衣袖,仿佛那是连接着阳间最后的稻草。
浑浊的视线早己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别出一个伏案记录的人影轮廓。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无法言喻的沉痛,砸在死寂的寝殿之中:
"记...记下!一字...不可易!"
朕喘息着,每一个停顿都耗尽心力。
"朕...朕一生...平前隋...定西海...掌天下...开贞观..."
"虚名耳!皆...皆为尘土!"
"唯...唯有一事...可称...功业..."
朕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将那衣袖撕裂。
"那就是...朕...生...生...生了李宽!"
最后那个名字,是用尽魂魄之力嘶吼而出,声虽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幽冥的决绝与悲怆。
攥着衣袖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指节青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万分之一。
"若有...若有来世..."
朕的意识开始涣散,眼前的光影彻底破碎,沉入无边的黑暗之海。
唯有那个小小的身影,那个唤着"阿耶"的宽儿,如同黑暗深渊里唯一不灭的星辰,在朕即将彻底消逝的意念中,散发着微弱却执着的光芒。
这是朕对天道、对轮回、对自身罪孽与遗憾,发出的最后、也是最卑微的祈求,一个帝王卸下所有冠冕后的纯粹执念:
"朕...定当...亲自...抚养...宽儿..."
无尽的疲惫与黑暗彻底吞噬了朕,那未尽的祈求,化作灵魂深处无声的呐喊:
"只为他...唤我一声...父亲..."
这一声寻常人家最普通的称呼,于朕,却成了穷尽轮回也渴望触及的奢望,一个永远无法在今生兑现的、泣血的来世之约。
就在这意识彻底沉沦、断绝的最后刹那——
一股奇异的、无法抗拒的轻盈感骤然攫住了朕!
仿佛那具沉重如山的帝王躯壳瞬间化作了尘埃。
朕感觉自己如同被一股无形的暖风托起,轻飘飘地向上飞升,穿越了太极殿沉重的琉璃瓦顶,首向那深邃无垠的夜空。
深紫色的天幕之上,那象征帝星的紫微垣中央,一颗星辰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夺目的光芒。
那光芒如此强烈,如此纯粹,仿佛凝聚了九天之上所有的精华,瞬间撕裂了深沉的天幕,将整个长安城笼罩在一片神圣而冰冷的银辉之中。
朕的灵魂在这辉煌的星光里震颤,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召唤与悲悯。
与此同时,就在朕的魂魄彻底脱离尘世的瞬间,下方那座宏伟而冰冷的太极殿内,竟毫无征兆地响起了庄严宏大的颂歌!
那是《日月永耀》,是天盛二十年,天下百姓自发为明皇李宽亲制的雅乐,颂扬着大明皇帝陛下如日月般光耀万民。
此刻,这颂歌恢弘的旋律穿透了厚重的宫墙,首上云霄,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蕴含着人世间最极致的尊荣、最厚重的期许,也带着最深沉的哀伤。
朕的灵魂悬浮在这片无垠的星海边缘,沐浴着紫微帝星那辉煌却冰冷的光芒,耳中充斥着下方太极殿传来的、那属于帝王却不再属于"父亲"的永恒颂歌。
那颂歌响彻云霄之地,那帝星光芒笼罩之所,是朕以一生心血浇筑的帝国圣殿,是世人眼中永恒的丰碑。
可朕知道,那里,终究不是归宿。
朕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被紫微星光和颂歌声笼罩的巍峨宫阙,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向着星海深处那一点微弱却温暖的召唤光芒,决然地飘去。
身后,是象征无上权柄的紫微星辉与人间帝王的颂歌;
前方,是黑暗宇宙中唯一的救赎——
一个关于"父亲"的、泣血的来世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