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战野的紧急调令来得像场暴雨。天还没亮透,吉普车碾过村口泥坑溅起的污水,正好泼在蹲着啃烤红薯的时玥裙摆上。她举着半截红薯追出去,只看见车尾扬起的红布条——那是她昨晚偷偷系在后视镜上的平安结。
“任务保密,归期不定。”通信员塞来的纸条被时玥攥得发烫,末尾又补了句刀刻斧凿的字:“别惹事。”
时玥把纸条团成球弹进鸡窝:“管天管地还管我跳不跳大神?”窝里老母鸡吓得扑棱翅膀,刚下的热鸡蛋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陆战野走后的第七天,村头大槐树贴出张墨迹淋漓的大字报。时玥踮脚挤进人堆时,正听见会计家的胖小子扯嗓子念:“举报!资本家小姐时玥腐蚀革命青年!证据一:每日喝麦乳精!证据二:指使军官对象挑水劈柴!证据三...”
“证据三!”红袖章王主任突然拨开人群,枯树枝似的手指差点戳到时玥鼻尖,“陆营长前脚走,她后脚就收了个神秘包裹!”
时玥瞅着王主任袖口蹭的酱油渍,突然“哎哟”一声捂住肚子蹲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己经从裤兜掏出个油纸包,抖落出三块桃酥:“王主任英明!这资本主义毒饼我马上销毁!”说着咔嚓咬掉半块,碎渣簌簌落在举报信上。
人群哄笑中,王主任的脸涨成猪肝色。当晚,时玥家斑驳的木门被拍得震天响。
门开时涌进七八个红袖章,手电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时玥慢悠悠系着睡衣扣子,怀里还搂着暖水袋。王主任踢翻墙角的空麦乳精罐子:“搜!肯定有发报机!”
抽屉里的绸缎发带被说成特务联络信号,铁皮饼干盒里的奶糖成了糖衣炮弹。当时玥珍藏的布拉吉被抖落出来时,王主任突然尖叫:“这裙子上有英文!”
“主任好眼力!”时玥猛地抽走裙子裹在头上,赤脚踩上炕桌,“此乃王母娘娘座下彩霞仙子赐我的战袍!”红绸从她肩头滑落,露出里面打补丁的棉毛衫。
满屋人瞠目结舌的当口,后院突然传来破锣嗓:“天灵灵地灵灵——”隔壁王婶顶着搪瓷脸盆冲进来,盆底还粘着两片菜叶子。她抡起锅铲往时玥脚边撒了把糯米,糯米里混着几粒偷藏的枸杞,红艳艳像血珠。
“有妖气啊!”时玥突然指向房梁。众人齐刷刷抬头,只见房梁窜过一道灰影——是偷吃腊肉的老鼠。
“孽畜看剑!”时玥抄起鸡毛掸子掷过去。掸子砸倒窗台上的玻璃瓶,甜香霎时弥漫。王主任抽着鼻子怒喝:“这啥?”
“麦乳精化妖水!”时玥旋身跳下桌子,绣花鞋精准踩在王主任脚背,“待本仙姑开坛作法!”
真正的闹剧在次日晌午。晒谷场中央搭起破草棚,时玥裹着王婶家的牡丹花被单,额头上用红墨水画了歪扭的符咒。晒辣椒的竹筛成了乾坤镜,喂猪的泔水桶充作炼丹炉。
“一请东方甲乙木——”时玥甩着扫帚穗跳大神,王婶在棚外敲脸盆帮腔。全村老少围得水泄不通,小虎他爷看得首拍大腿:“比县剧团演得还带劲!”
王主任领着县里干部赶到时,时玥正把麦乳精撒向人群:“仙露赐福!”白雾蒙蒙中,孩子们争抢着舔手指。干部皱眉问:“这女同志...”
“主任小心!”时玥突然扑过来。王主任惊退时绊到晒豆子的竹匾,时玥手中“桃木剑”(其实是烧火棍)顺势挑飞他臂章。鲜红的布片悠悠飘进炼丹炉,滋啦一声被泔水吞没。
“哎呀呀!”时玥拍着大腿哭嚎,“主任的护体神光被妖魔吞啦!”王婶立刻端来半碗鸡血:“快用黑狗血...哦不革命鸡血镇邪!”
鸡血泼出去时刮起阵邪风。王主任新换的制服前襟绽开血花,县干部眼镜片糊满红点,现场顿时乱作一团。谁也没注意草棚后闪过绿军装衣角——刚跳下卡车的陆战野僵在原地,肩上还带着未愈的枪伤。
深夜的陆家小院飘出烤红薯香。时玥跷脚坐在院墙上,晃悠的脚丫碰落几片瓦。墙根下,陆战野的军装兜着热腾腾的红薯,声音比月光还沉:“装神弄鬼...”
“总比某些人强。”时玥掰开红薯,蜜汁滴在他肩章,“受伤了还爬后山悬崖,当自己是猿猴?”
陆战野突然攥住她脚踝。时玥吓得去抓墙头草,却摸到个硬物——是系着红布条的子弹壳,磨得发亮。
“任务弹壳。”他喉结动了动,“跳大神...演得不错。”
月光淌过弹壳上的刻痕,深深浅浅拼出个“玥”字。时玥突然想起那日吉普车扬尘而去时,有道光在崖边闪了闪。
瓦片突然哗啦啦响。王婶扒着墙头递来搪瓷缸:“刚煮的麦乳精!小陆快补补!”缸底沉着颗溜圆的荷包蛋,蛋白裹着流心的蛋黄。
院外传来小虎的欢呼:“时姐姐明天还跳大神不?我偷我爷的烟斗给你当法宝!”
陆战野仰头喝尽甜烫的麦乳精,喉间滚动着未出口的话。时玥忽然把红薯塞进他嘴里,指尖蹭过他唇角的疤:“陆营长,平安结换子弹壳,亏大发了。”
墙根阴影里,王主任的新制服晾在竹竿上,血渍在月光下晕成朵歪扭的牡丹。更远处,县干部正打着手电研究那件“被施法”的布拉吉,抖落的奶糖滚进草丛,被守夜的狗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