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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宅院静得可怕，唯有巡夜更夫那有节奏的木梆声，每隔一刻钟便突兀地响起。郑婉清赤脚踩在柚木地板上，冰凉触感让她想起马赛修道院的石阶。
书房的门半掩着，她轻轻推开，铜铰链发出了细微的"吱呀"声。
郑裕恒正坐在皮椅上，手中握着一把精致的银质雪茄剪处理一支古巴货，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就知道你会来。"
鎏金台灯散发着柔和却略显昏黄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此时的他，早己褪去了白日里笔挺的西装外套，雪白的衬衫袖口随意地卷到了手肘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结实的锁骨，整个人透着一股随性与不羁。
郑婉清反手锁上门，丝绸睡袍的下摆扫过波斯地毯，发出轻微的声，"那个谢昀，到底是什么来路？"
郑裕恒深吸一口手中刚点燃的雪茄，缓缓吐出一圈圈烟圈，缭绕的烟雾在他眼前弥漫开来，将他的双眼遮掩在一片朦胧之后，晦暗不明。他微微眯起眼睛，缓缓说道：“他是刘总长麾下的红人，如今是驻防天津的都督。”
说到这儿，他稍作停顿，“他母亲早年间便去世了，前两年，他父亲谢丞病逝，之后他便顺理成章地接任了军权。谢丞是跟着刘总长打下江山的元老级人物。所以，大家也就习惯性地称呼谢昀为少帅。
去年日本领事馆前的那场学生运动，就是他带兵镇压的，也正是因为那次镇压行动，他得到了刘总长的赏识与提拔。"
郑婉清听闻，猛地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气泡迅速在喉咙里炸裂，刺痛的感觉让她瞬间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冰冷的水柱如猛兽般冲散人群，泥水混着血渍溅在裙摆上，那混乱与恐惧的场景如噩梦般在脑海中重现。
"现在买办的局势……很糟？"她轻声问，空杯在她指尖缓缓转动。
郑裕恒看着妹妹，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他默默往她的杯盏里添酒，说道：“我只想听听你的想法。”
郑婉清沉默了片刻，随后缓缓展开笑颜，那笑容中带着一丝决然与坚定，“如果这桩婚事能帮到家里，帮到兄长，” 她轻轻晃了晃酒杯，杯中的酒液随之荡漾，“我无所谓。”
她将酒杯凑近唇边，却并未饮下。在缭绕的烟幕中，传来她压低的声线，“我在马赛…… 遇到陈叔的侄子了。”
郑裕恒听闻，瞳孔瞬间一缩，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紧张：“他还活着？”
"嗯，革命失败后逃过去的。"她的指尖在杯沿划了一圈，"现在在等时机。"
“婉清，作为兄长我当然是不愿意——"郑裕恒眉头紧皱，眼中满是不忍与疼爱，话未说完，便被她轻声打断。
"兄长，"她伸出手，反手握住他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她的眼睛在烟雾中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一团炽热的火焰，“少帅夫人的身份，对我们…… 会有用的。”
郑婉清轻轻将脸上的碎发撩至耳后，试图缓和气氛，半开玩笑地说道：“没想到妹妹会比你先步入婚姻的殿堂吧。”
“确实，对我来说，你始终还是个孩子。”他轻柔地抚摸着郑婉清的头发。
她抬起头，目光地注视着郑裕恒，“兄长，你也老大不小了，希望我能早日喊上白筱姐一声嫂嫂。”
郑裕恒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他别开脸，不敢与妹妹对视。窗外，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在寂静的夜里，仿佛敲在了他的心坎上。
“我这样的人只会耽误她。”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无奈与苦涩，那压抑在心底的感情，如同一团纠结的乱麻。
*
郑婉清站在穿衣镜前，指尖抚过那件父亲特意指定的苏绣旗袍，珍珠盘扣一首扣到锁骨，像道温柔的枷锁。
刘妈站在她身后，手掌沾了馥郁的茉莉花油，动作轻柔地在郑婉清发间穿梭。那双手，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暖与娴熟，将那些原本倔强不服帖的短发一一驯服。
在发油清冽而淡雅的香气萦绕中，那象征着叛逆的波波头渐渐褪去了张扬的棱角，每一根发丝都仿佛被施了魔法般，规规矩矩地贴着头皮。
铜镜里映出的，己然又是那个符合郑家大小姐身份的端庄模样，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的温婉与矜持。
傍晚时分，夕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橙红。谢昀的轿车在这如诗如画却又透着几分静谧的氛围中，缓缓驶入郑宅前院。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轻微的 “咕噜” 声，打破了片刻的宁静。
"小姐，谢少帅的车到了。"刘妈在门外轻声提醒，声音虽轻，却如同重锤般，敲在了郑婉清的心坎上。
利顺德的玫瑰园里，芬芳西溢，娇艳的玫瑰在黄昏的余晖下，绽放着最后的绚烂。谢昀背对着郑婉清，静静地站在这片花海之中，宛如一幅绝美的油画。
他身着一身英式将校呢军装，剪裁合身，将他挺拔的身姿衬托得淋漓尽致。肩章上的银穗在微风中轻轻晃动，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才缓缓转过身来。
"郑小姐。"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醇厚，犹如大提琴奏出的深沉尾音，在空气中缓缓流淌，“久仰。” 那声音，仿佛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磁性，让人不自觉地为之吸引。
侍者端上了两杯咖啡，匙羹碰在杯沿的脆响里，咖啡的雾气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
"怠慢了。"谢昀说着，修长的手指解开军装最上方的风纪扣。他的喉结随着说话的节奏，轻轻滚动，仿佛是在舒缓着一天的疲惫。“今日连轴见了三批日本顾问，实在是抽不开身。”
他微微皱眉，指尖在太阳穴处轻轻点了点，“郑小姐在法国待了一年，想必天津这闷热的暑气，更让人难熬了吧？” 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中带着一丝关切，又似乎暗藏着某种探究。
“看着倒是适应了，我本以为今天会看到一身洋装的郑小姐呢。” 他嘴角微微上扬，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调侃，又带着几分欣赏。
"托少帅的福，还算适应。"郑婉清的尾音微微上扬，“早知道少帅倒不似我想象中那般守旧古板，我便不刻意打扮成这样过来了。”
"郑小姐依旧如一年前那般言辞犀利，只是将长发剪成了利落的短发。"他的目光，如同敏锐的猎手，细细打量着郑婉清，仿佛要将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尽收眼底。
郑婉清心中暗自诧异，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忍着内心的疑惑，她的目光细细描摹着眼前这张脸。麦色的肌肤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几缕不羁的发丝垂落在剑眉之上，给这张一丝不苟的面容添了分活气。
而那双眼睛......深邃如渊，漆黑如墨。
她只是不经意地对上他的目光，便仿佛猝不及防地跌入了两潭无尽的漆黑深渊。
谢昀的凝视带着一种诡异的恒定感，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都为之静止。
这人是不会眨眼睛吗？郑婉清心里想到。
她下意识地默数着，当数到第十七秒时，那对瞳孔依然如精准的狙击镜般，纹丝不动地注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
"郑小姐在数什么？"低沉的嗓音惊得她指尖一颤。
“好奇？” 谢昀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伸出手，用腰间的佩刀轻轻挑开糖罐的盖子，金属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却又莫名让人联想到枪械上膛时的冰冷与锐利，“不眨眼睛不过是战场教的小把戏罢了。不如想一下我们曾在哪见过，或许会更有趣。”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郑婉清，眼神中带着一丝戏谑，又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