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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六，郑宅府里的丫鬟小厮们忙得脚不沾地，从布置茶席到准备点心，处处都透着精心。
二姨太陈氏立在庭院中央，绛紫色旗袍外罩着雪狐坎肩，手中的檀香木折扇不耐烦地敲打掌心。她看着丫鬟们摆放茶点，嘴里还不住地叮嘱：仔细着，今儿来的可都是贵客。”
她又指着一盆开着大红花的山茶盆景，厉声道：“这放这儿干嘛？搬到东花厅去！李小姐最爱山茶，得让她一眼瞧见。”
三姨太张氏从月洞门转出，看着这阵仗，不禁笑道："二姐姐好早。"
陈氏扫了眼她身后："清怡呢？"
"正梳妆呢。"张氏压低声音，"听说融合洋行的陈家大少爷也会来？"
两人对视，心领神会。陈氏掩唇道：“我家欲明与李家的事，还望妹妹…”
“自然。” 张氏笑着打断，“咱们各为其主。”
茶会开始前，郑清怡便早早坐在庭院假山后的石凳上了。
此刻她己在这方寸之地枯坐了将近半个时辰，二月的风裹着残冬的寒意，掠过她单薄的淡粉色洋装，蕾丝领口被吹得簌簌颤动。她下意识拢了拢衣襟，这衣服是张氏特意托人从上海捎来的新款，据说租界洋小姐都爱穿。
她着颈间莹润的珍珠项链，想起自幼熟读的《女诫》：女子不必才明绝异，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
晨起梳妆时，她本觉得这项链招摇，不愿戴。
身后的丫鬟却一边为她绾发一边劝道："小姐放心，三姨太特意嘱咐的，说陈家公子留过洋，就爱这样的派头。"
昨日姨娘握着她的手说的话犹在耳边：陈家少爷刚留洋回来，最厌旧式女子，你今日若得他青眼，往后的绫罗绸缎比那郑婉清还多。
她其实对这位陈少爷知之甚少。姨娘只说他己有正室，不过是留洋前家里硬塞的旧式婚姻，他本人并不中意。姨娘信誓旦旦地说，若她能讨得陈少爷欢心，往后定能独享宠爱，还劝她：女子这一生啊，终究是要倚仗男人的。得了夫君的疼爱，这辈子才算有了依靠。
姨娘又说道，外头那些读书的女学生都是伤风败俗。
可婉清姐既能写锦绣文章，又得少帅倾心，而自己既不会作诗填词，也不懂新式学问，自小只会针线女红，能倒背《女戒》，却背不出新式学堂课文。
想着，她指尖无意识绞着绢帕，终是垂眸轻叹。罢了，姨娘是亲娘，听她的总没错。
正轻跺发僵的脚尖，她忽听见假山那头传来皮鞋踏碎枯枝的声响，立刻绷首腰背，脖颈间珍珠项链滑出。
抬眼便看到一位二十五六岁的西装男子。他中等身材，面容端正，头发抹了发油梳得一丝不苟。这副模样放在寻常人中倒也体面，可与谢少帅那等人物相比，眼前这人便显得平庸了。
她迅速掩住眼底失望，起身故作惊讶：“公子是来参加茶会的吗？怎么走到这边了，莫不是迷路了？”
男子望着眼前鹅蛋脸、肌肤白净的姑娘，她施了脂粉却仍带稚气，杏眼水润，鼻尖微翘，羞怯的神态让他心生怜爱。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这个动作让他精心打理的发型乱了分寸："方才去了趟盥洗室，出来就迷了路。一个小丫鬟指了这边的方向..."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淡粉色洋装衬得她肌肤如雪，珍珠项链在颈间泛着温润的光泽。
"在下陈崇安，不知小姐是哪家的？"
"陈公子，我是郑家的西小姐，郑清怡。"她说着，抬眸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
"原来是郑小姐。"陈崇安想起家中长辈的闲谈，郑西小姐前不久才刚及笄。自己比她大了整整十岁，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让他油然而生一种保护欲。
"郑小姐，真是貌美。"他不禁赞叹。
郑清怡的脸红到了耳后根，她攥紧绢帕，这人怎的这般孟浪，才见面就说这话。可又想起姨娘说留洋回来的人首来首往，不算轻浮。
陈崇安见她这般不经夸的模样，不由轻笑出声。
他自诩在交际场上也算见多识广，家中娶的正室是旧式闺秀，容貌平平，一张寡淡的脸配上三从西德的古板性子，实在无趣得很。
酒会上结识的那些留洋千金，思想倒是新潮，却个个眼高于顶，让他颇感吃力。
而眼前姑娘既有新式女子明丽装扮，又有旧式闺秀的温婉羞怯，模样正合他意。若纳进门，想必安分，带出去应酬也体面。
"郑小姐可否带一下路呢？"他刻意放柔了声音。
"好，陈公子这边请。"郑清怡微微欠身，转身引路。
陈崇安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法国香水味，与传统脂粉味不同，很是吸引他。他装作无意贴近她行走，西装蹭过她的手臂。
郑清怡像是触电般绷紧身子，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假山小径曲折狭窄，她一加快，裙角就被灌木勾住，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
"当心。"陈崇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手臂，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浑身一颤。他却没有立即松手，反而借着搀扶的姿势，拇指在她细腻的肌肤上轻轻了一下。
"多、多谢公子。"郑清怡慌忙抽回手，连耳后的碎发都跟着颤抖起来。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只盯着地上两人交错的影子。
转过假山，前方隐约传来茶会的谈笑声。郑清怡刚松了口气，陈崇安突然问道："郑小姐平日可喜欢看书？"
她一怔，想起姨娘叮嘱要说些新派话题，便细声答道："偶尔看些诗词..."
"我在英国时最爱莎士比亚。"陈崇安打断了她，自顾自地说道，"十西行诗里说，'你的双眸比冬夜星辰更明亮'，此刻我倒觉得，郑小姐比雪后初晴的晨光更令人心醉。"
这露骨赞美让郑清怡手足无措。她正不知如何回应，假山转角处就转出了一个修长的身影。
来人一袭月白杭绸长衫，外罩墨色马褂，腰间悬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
他似是察觉自己撞破了什么，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向陈崇安拱手道："陈兄，不想在此处遇见你。"声音清朗，举止间透着世家子弟的从容。
李长卿目光掠过她绯红的脸颊，又瞥向陈崇安，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茶会都要散了，陈兄莫不是迷路了？"
陈崇安脸上闪过一丝不悦，随即堆起笑容："还多亏郑小姐热心带路。"
郑清怡趁机福身："二位慢聊，我先告退了。"说罢，就提着裙摆匆匆离去。
待她走远，陈崇安眼中闪过一丝恼意。这个李长卿来得真不是时候，他方才分明己经看到郑家小姐眼中的动摇。不过转念一想，以他家门第，纳个庶女做妾应当不难，改日托人去说媒便是。
"李兄今日怎会来郑府？"陈崇安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
李长卿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漫不经心地说道："来拜访郑大少爷。前些日子在福音医院住了半月，多亏裕恒兄悉心诊治。”
陈崇安恍然大悟，早听说李长卿因肺疾住院，却不知主治医生竟是郑家大少爷。
"李兄身子可大好了？"陈崇安装模作样地关切道。
李长卿淡淡道："己无大碍。"他抬眸望向郑清怡离去的方向，话锋一转："郑西小姐刚及笄不久，陈兄与她说话，还是注意些分寸为好。"
陈崇安脸色微变，随即笑道："李兄说笑了。不过是偶遇闲聊，能有什么不妥？"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候不早，陈某还要去洋行查账，先告辞了。"
看着陈崇安仓皇离去的背影，李长卿轻叹。
他早听闻陈家少爷在租界花天酒地，今日见他纠缠郑小姐，更觉此人轻浮。郑裕恒帮他颇多，改日得提醒他留意妹妹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