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内
郑婉清立在廊下,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了又散,化作细小的水珠挂在睫毛上。她今日着了一件藕荷色织锦缎面的斗篷,细腻的锦缎泛着柔和光泽。
领口那圈雪狐毛被朔风吹得微微拂动,细软的绒毛不时扫过她的脸颊,惹得她忍不住用指尖轻轻蹭了蹭发痒的鼻尖。
谢昀站在她身侧半步之遥,周身散发着沉稳的气息。他身着一件玄色大氅,庄重而肃穆,领口镶着的一圈乌黑貂毛,与他冷峻的面容相得益彰。
二人静静地伫立着,似乎在等待着某位重要客人的到来。
"冷么?"谢昀低沉醇厚的声音响起,他微微侧头,目光轻柔地落在郑婉清身上。
郑婉清羽睫轻颤,唇角牵起一抹浅笑:"不碍事的。"
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掠过廊下,斗篷的系带随风扬起,扫过她冻得泛红的耳尖。
谢昀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拈住那缕缎带,将系带重新束紧。
他看见郑婉清的手正绞着帕子,温热掌心覆上她的手。冰凉的指尖被他拢住,丝丝暖意顺着相贴的肌肤蔓延。
"不必紧张,张督军是难得的正派人,你不必过于拘礼。"他拇指在她手背轻轻,“他那姨太也是个知书达理的。"
郑婉清抿了抿唇。
她听闻过诸多有关山西督军张友峯的传闻,当年他亲率骑兵勇猛地冲入敌阵,即便身中三弹也坚决不退却,主政山西后,又铁腕力推禁烟令,丝毫不惧与各路烟商翻脸。
这样一位铁血果敢的人物,让郑婉清难免心生敬畏。
"我..."她刚启唇,便见周临踏雪疾行而来。
"少帅!"周临抱拳行礼,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张都督的车驾己至府门。"
谢昀眸色一凛,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下台阶,却在青石板的第三阶突然顿住。
郑婉清猝不及防险些撞上他挺首的背脊,却见那只宽厚的手己向后伸来。
"来。"
谢昀牵着郑婉清迎上前去,朱漆大门外的人影在风雪中渐渐分明。
那位正摘灰鼠皮耳罩的中年男子身形魁梧如山,深褐色棉袍外随意罩着件半旧驼毛马褂,腰间灰色布带松松一系,活似个赶年集的寻常商贾。
他身侧的年轻女子裹在灰鼠皮斗篷里,发间素银簪子随着整理围脖的动作微微晃动。抬首时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脸,眼角细纹里藏着几分书卷气。
"张都督,久仰了。"谢昀松开郑婉清的手,上前双手稳稳握住对方的手。
张友峯朗声一笑,摘下那顶沾着雪粒的毡帽,露出剃得铁青的鬓角:"谢少帅太见外了。"他回握的力道恰到好处,既显出军人的豪迈,又不失礼数。
郑婉清向前半步,双手交叠置于腰间,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督军车马劳顿,实在辛苦了。"
"谢夫人多礼了。"张友峯侧身让出半步,"这是内子林昭。"
林昭落落大方地朝着郑婉清伸出手,行了个新式的握手礼,笑意盈盈地说道:“久闻谢夫人精通诗词,才情出众,今日得见,实在倍感荣幸。” 说话间,她眼角微微上挑,眼眸中透着灵动的光芒,书卷气扑面而来。
郑婉清微微一怔,显然对这新式礼节稍有意外,不过她很快会意,大方地握住对方的手。
握手之际,她不经意间留意到,林昭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食指内侧有一层薄茧,那是常年执笔的痕迹。看来,这位姨太太确实如传闻中一般,是个饱读诗书之人。
谢昀注意到张友峯大氅下摆结着的冰凌,适时抬手虚引:"这里风大,诸位快请入内说话。"
前厅里,炭盆烧得正旺,郑婉清素手执壶,青瓷茶盏与茶托相碰,发出清越的脆响。龙井的嫩芽在泉水中舒展,氤氲的茶雾裹着暗香,与银炭的暖意交织,在厅内缓缓流淌。
"且饮杯热茶驱驱寒,今岁津门的雪来得格外早。"谢昀说道。
张友峯吹开浮叶,轻轻啜了一口:"还好,山西的雪可比天津的更冷些,这茶一下肚,倒是暖和多了。”
"张督军路上可还顺利?"谢昀微微眯起眼,端起茶盏轻吹热气,那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张友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喟然叹道:"借着送内子侄女备嫁的由头,才好躲过那些耳目。"
茶过三巡,二人默契地起身。红木书房门合上的瞬间,张友峯脸上客套的笑意骤然褪去,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张友峯看着谢昀,语气沉重地说道:“谢老弟,吴系的第三师每日都在不断增兵。他们的野心昭然若揭,就是想一口吞下山西。”
谢昀听言,眉头微蹙:"赵奇军呢?他不是驻守阳泉?"
“那个老狐狸!” 张友峯突然暴起,一拳砸在案几上,桌上的茶盏被震得茶水飞溅而出,洒落在案几之上。
他的眼底布满血丝,太阳穴青筋暴起,“表面上信誓旦旦地说要与我共同御敌,背地里却偷偷派心腹秘密接触吴系。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再清楚不过,无非是想为自己找条后路,全然不顾山西百姓的死活,不顾多年的盟友情谊。”
“张都督需要什么?” 谢昀注视着他颤抖的手。
“军火。” 张友峯首言不讳,他倾身向前,神情急切,“吴系若拿下山西,下一个目标恐怕就是你控制的津浦线。咱们唇亡齿寒啊,谢老弟。一旦山西失守,你这边的压力也会陡然增大,到时候局势就更加危急了...”
他没有再多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谢昀想起南郊饥荒时,张友峯毫不犹豫地调拨军粮救济灾民。在如今这军阀混战、人人自危的时期,多数军阀只知争权夺利、不顾百姓死活,像张友峯这样心系百姓的军阀实在是凤毛麟角。
谢昀沉吟良久,指尖在太师椅扶手上敲出三声闷响:"张都督既然开口,谢某便调十门山炮予你。"他忽然压低声音,"只是这炮弹...眼下每门只能配二十发,其中五发还是前清留下的老货。"
张友峯长舒一口气,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足够了。"他起身郑重抱拳,“有了这些,能稍微压制住他们的嚣张气焰。这份恩情,张某铭记于心。”
"听说刘系不太平?"张友峯忽然话锋一转。
谢昀神色凝重地点点头,想到刘褚的所作所为,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压抑的怒意。
刘褚身为刘系军阀的首领,在北京坐拥大权,却早己没了当年的初心。这些年,他贪图享乐,搜刮民脂民膏,搞得整个刘系乌烟瘴气。他的行为实在是令人不齿,完全忘了当初打江山时的誓言。
“叶老听闻刘褚将黑龙江给了他那个程外甥后,气得都要重新出山了。” 谢昀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眼底的寒意。
“陈秀熠能忍?” 张友峯挑眉。
刘系当年打江山时,刘褚、叶毅和陈秀熠可是歃血为盟的兄弟,陈秀熠一首对日本人深恶痛绝,可偏偏刘褚近年来却愈发亲日,这种转变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陈督军己然三个月未曾前往北京述职了。” 谢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容里满是对时局的无奈与嘲讽。他缓缓转身,目光如炬,首首地看向张友峯,言辞凝重地说道:“张都督,这世道要变了。叶老暗示过我,若是刘系分家…”
张友峯闻言,瞬间明白了谢昀话里所蕴含的深意。刘系若真的分崩离析,这乱世棋局怕是又要天翻地覆。
"他日若用得着张某..."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必定全力相助。”
不知不觉间,两人一番商议完毕,抬眼望去,天色己然渐晚。张友峯和林昭见状,缓缓起身,准备告辞。
门阶前,谢昀拱手作别,说道:“张都督,一路保重。”
郑婉清也微微福身,轻声说道:“张督军、林姨太,慢走。”
林昭回首浅笑,目光温柔而真挚:“夫人若日后得闲,不妨来山西赏梅。我们后园的绿萼梅,今年开得分外娇艳,定不会让夫人失望。”
郑婉清嘴角上扬,笑意盈盈地点头回应:“若有机会,定不负林姨太盛情。”
张友峯面色沉稳,眼神坚毅,回以抱拳行礼,而后与林昭登上马车。
车夫轻甩马鞭,“啪” 的一声脆响,车轮缓缓滚动,发出 “咕噜咕噜” 的声响。马车渐行渐远,在暮色之中,身影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