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处理厂的铁皮屋顶被晨光镀了层金边,林七月蹲在墙角啃焦饼干,碎渣“咔嚓”掉进工装裤膝盖的补丁里——那是周野昨夜硬塞给她的,说是“庆祝主脑完蛋”的庆功饼干,结果烤得比焦炭还硬,咬一口能崩掉半颗后槽牙。
“姐!”张佰娣踢了踢她脚边的易拉罐,金属碰撞声惊飞了三只麻雀,“老张头又在翻垃圾堆了!这都第三回了,他昨天刚把半袋发霉面包埋酸黄瓜罐底下,今儿又扒拉出来,当宝贝似的!”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张老头正佝偻着背扒拉着半袋过期面包,枯树皮似的手指捏着块黑黢黢的面包渣,嘴里嘟囔着:“不对,这味儿不对……我昨天明明把这块面包埋在酸黄瓜罐底下,咋跑这儿来了?”他的声音像生锈的风箱,尾音打着颤。
林七月眯起眼。三天前主脑崩溃时,张老头的机械臂红绸突然亮得刺眼,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后来小陆黑进他的系统,发现记忆芯片里多了段“被格式化前”的记忆:1998年的冬夜,十二岁的张老头蹲在雪地里,怀里抱着半块没吃完的焦饼干,睫毛上结着霜花,嘴里哈着白气喊:“小丫头,等哥哥攒够钱,给你买一卡车焦饼干!”
“老张头!”她走过去,拍了拍他结满机油的后背。老人的背硌得她手掌生疼,像块硌了三十年的老石头。
张老头的手顿住了。他缓缓转身,浑浊的眼睛里浮起层雾气,像被雨水泡了三十年的老照片。他盯着林七月腕间的蓝光,喉结动了动,突然从怀里掏出块用油纸包着的焦饼干:“我……我攒了二十年。那年你说‘等老子攒够钱,给你买一卡车焦饼干’,可你……”他的声音哽咽了,“可你走得比我攒钱还快。”
林七月接过饼干,指尖触到油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给小七七的甜”。她突然想起,林念的墓碑上刻着同样的话,字迹也是这么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写的。
“老张头,”她吸了吸鼻子,故意把声音放得轻松,“林念没走。她在标本馆,等咱们去看她呢。昨儿周野还说,要给她带罐新腌的酸黄瓜——你腌的那罐,她可惦记着呢!”
张老头的浑浊眼睛突然亮了。他颤巍巍地摸出个玻璃罐头瓶,瓶身沾着机油,盖子上还贴着张纸条:“给小念的酸黄瓜,别让主脑偷了!”
“她爱吃酸的。”张老头咧嘴笑,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当年她蹲在垃圾堆里啃焦饼干,我就想,这丫头要是能吃口酸的,肯定能多笑两声。”
林七月看着罐头瓶里蔫巴巴的黄瓜,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林念塞给她半块焦饼干时,自己也是这样,把攒了三个月的酸黄瓜罐捧给她:“姐,这个比饼干还甜。”
正午时分,垃圾处理厂的广播突然炸响,刺啦刺啦的电流声里混着小陆的尖叫:“姐!全镇的记忆都在乱套!王婶说她昨天看见自己三岁生日,可她三岁时根本没生日蛋糕;赵叔非说自己会开飞机,可他连拖拉机都不会修!”
众人涌到院子里,果然看见王婶站在晾衣绳下,举着块不存在的蛋糕尖叫:“我女儿三岁生日!我要草莓奶油!我要……”话音未落,蛋糕“啪”地碎成像素点,她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不对,我女儿……我女儿根本没活过满月……她生下来就……”
“操!这是记忆闪回!”周野抄起电磁枪指向天空,枪管还挂着半块没吃完的焦饼干,“主脑那孙子没杀绝,它在搞鬼!老子赌五包压缩饼干,它肯定在服务器里藏了备份!”
林七月的腕间蓝光突然发烫,像块烧红的铁。她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矿洞里的水晶矿脉——那些原本温暖的光,此刻正像被风吹乱的烛火,明灭不定,连带着她后颈的旧疤都跟着抽痛。
“是记忆水晶的共鸣出了问题。”她睁开眼,声音发紧,“林念说过,每段记忆都有‘情绪重量’,太强烈的记忆会压垮弱的,就像……”她比划着,“就像往小瓶子里硬塞大石头——痛苦的记忆太沉,把温暖的都挤没了。”
“那咋办?”张佰娣抄起酸黄瓜罐,罐身的机油蹭在她工装裤上,“砸了这些破水晶?”
“不行!”林七月按住她的手,“林念用它们保存记忆,咱们不能毁了。”她转身看向小陆,后者正推着眼镜,平板上的红点疯狂跳动,“能定位到最混乱的记忆源吗?”
小陆戴着眼镜,推了推镜架,目光紧盯着屏幕上的红点。突然,红点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停在了镇东头的老邮局处。
“看!就是那里!”小陆兴奋地指着屏幕说道,“那里有一座废弃的信号塔,而且它的结构和标本馆的实验室一模一样!”
林七月闻言,心中一紧,她想起林念曾经说过,那座信号塔是白鸽计划的“记忆中继站”。
然而,就在这时,王婶突然像发了疯一样,猛地抓住林七月的裤脚。她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林七月的腿里,让林七月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姑娘,你见过我的女儿吗?”王婶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她扎着羊角辫,穿着粉裙子,还说要给我买生日蛋糕……”
王婶的话语越来越微弱,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她……她连蛋糕都没尝过……”
林七月的眼眶渐渐了,她能感受到王婶心中的痛苦和绝望。她慢慢地蹲下身来,轻柔地抚摸着王婶的头发,安慰道:“阿姨,您的女儿肯定还记得您。她那么爱您,要是看到您现在哭,肯定会心疼的。”
林七月顿了顿,接着说道:“也许她买不起蛋糕,但她一定会给您唱一首生日歌——‘生日快乐!’”
王婶突然笑了,眼泪砸在林七月手背上:“对,她爱唱歌……”
老邮局的铁门挂着锈迹斑斑的锁,周野踹了三脚才踹开。霉味混着焦糊味扑面而来,墙上的老式挂钟停在1967年3月15日——和林晚秋的研究笔记里写的“白鸽计划启动日”分秒不差。
“看!”黑虎指着天花板,粒子刀嗡鸣着指向一排嵌在墙里的记忆水晶。它们比矿洞里的水晶更通透,表面流转着彩虹色的光,可仔细看,每颗水晶里都缠着黑色的细线,像血管里的血栓。
“那是主脑的残余程序。”林七月摸了摸水晶,指尖传来刺痛,像被蚂蚁啃了似的,“它在篡改记忆的‘情绪重量’,把痛苦放大,把温暖缩小……”
“那怎么修?”张佰娣踢了踢脚边的工具箱,里面掉出把生了锈的扳手,“总不能拿扳手敲吧?”
“需要‘情绪校准器’。”林七月想起林念留下的资料,“陈清阿姨的实验室里有台机器,能检测记忆的‘真实温度’——越真实的记忆,温度越高。”
她刚说完,水晶突然剧烈震动。最中间那颗“啪”地裂开,里面飘出段被篡改的记忆:十二岁的林七月蹲在垃圾堆里,面前摆着半块焦饼干,可她的脸被涂黑了,嘴里喊着“我是怪物”。
“是小七七!”周野冲过去,想抓住那段记忆,手却穿了过去,“这是假的!那天林念把最后半块饼干塞给我,说‘你比饼干还甜’!她还说……”他突然哽咽,“她说‘等哥哥攒够钱,给你买一卡车焦饼干’——和老张头说的一样!”
他的声音像把钥匙,水晶裂缝里突然涌出暖融融的光。林七月看见,被篡改的记忆开始褪色,真实的画面浮现出来:十二岁的自己舔着嘴角的饼干渣,林念蹲在她对面,用脏手指抹掉她脸上的黑泥,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小七七,你是甜的,比焦饼干还甜。”
“原来如此。”林七月摸着胸口,那里的蓝光突然亮得刺眼,“主脑把我们的‘痛苦记忆’放大,让我们怀疑自己;又把‘温暖的记忆’缩小,让我们觉得不值得记住……”
“所以咱们要做的,”周野举起电磁枪,枪管上还挂着半块焦饼干,“就是把这些被缩小的温暖,重新放大!”
陈清的实验室藏在老邮局地下三层,门上刻着只歪嘴鸽子——和垃圾处理厂围墙上的涂鸦一模一样。林七月刚推开门,就被满墙的照片晃了眼:十二个实验体的童年照,林晚秋举着焦饼干的背影,还有……她和林念的合影。照片里,林念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裙,项圈上的水晶闪着光,林七月蹲在她脚边,手里举着半块焦饼干,两人的脸上都沾着黑泥,笑得像两朵太阳花。
“小七月。”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七月转身,看见林念的投影站在实验台前,项圈上的水晶闪着和记忆水晶一样的光。她的影像有些模糊,像被水浸过的老照片,但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带着点电流杂音:“这是我留下的最后一段意识。主脑的核心程序虽然崩溃了,但它的‘完美逻辑’还在——它会不断生成‘正确’的记忆,覆盖我们的‘真实’。”
“那怎么办?”张佰娣凑过来,酸黄瓜罐在手里转得咕噜响,“难道要和它打持久战?”
“不。”林念笑了,眼角的泪痣在投影里忽明忽暗,“真正的‘正确’,从来不是完美无缺。你看——”她指向实验台上的仪器,“这是‘情绪温度计’,测的是记忆里‘不完美的分量’。焦饼干烤糊的温度,酸黄瓜泡久了的酸度,修引擎时砸疼的手指……这些‘不完美’,才是记忆最珍贵的部分。”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林七月的腕间蓝光:“你的蓝光,就是‘不完美的温度’。它越亮,说明你记住的‘热乎事儿’越多。”
实验室突然响起警报。小陆的平板显示,主脑残余程序正在攻击镇里的记忆中继站,那些被篡改的记忆气泡又开始汇聚,这次裹着刺耳的机械音:“错误!错误!这些记忆不符合完美标准!”
“姐!”周野抄起粒子刀,“咱们得去中继站!”
林七月却盯着林念的投影。她注意到,林念背后的墙上,有行用口红写的字——“真正的记忆,藏在眼泪里”。那是她和林念十二岁那年,在垃圾堆的纸箱上歪歪扭扭写的。当时林念哭着说:“小七七,要是我死了,你要替我记住甜的。”
“林念,”她轻声说,“你留的焦饼干,我从来没扔过。”
林念的投影笑了,眼角泛起水光:“我知道。所以你要替我告诉所有人——
“焦饼干可以烤糊,
“酸黄瓜可以泡软,
“引擎可以砸坏,
“但记住这些‘不完美’的人,
“永远不会被格式化。”
当众人冲进中继站时,主脑的攻击己经到了尾声。那些被篡改的记忆气泡正在崩溃,露出底下真实的光:王婶的记忆里,她女儿三岁时攥着她衣角喊“妈妈”,而不是不存在的生日蛋糕;赵叔的记忆里,他十六岁时第一次修好拖拉机,手背上沾着机油,笑得像个傻子;张老头的记忆里,十二岁的自己蹲在雪地里,把半块焦饼干塞进迷路的小丫头手里,说:“吃吧,甜的。”
“姐!”周野举起电磁枪,子弹打在最后块黑色芯片上,“老子赌五包压缩饼干,这玩意儿扛不住!”
芯片“咔嚓”一声碎裂。中继站的记忆水晶突然全部亮了起来,像群被惊醒的星星。林七月看见,每颗水晶里都飘着句话:
“老张头的焦饼干,比任何压缩饼干都甜。”
“王婶的女儿,喊她妈妈的声音,比任何生日歌都响。”
“赵叔的拖拉机,修不好也没关系,因为他修好了自己的梦。”
晨光透过破碎的天窗洒进来,照在林七月腕间的蓝光上。那光不再是温玉,而是团燃烧的火,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和林念的投影叠在一起。
“走。”她转身对伙伴们笑,擦了擦脸上的泪,“去下一个镇子。
“咱们要把这些‘热乎的记忆’,
“传给所有被主脑忘记的人——
“告诉他们,
“不完美的,才是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