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泰始三年的深秋,铅灰色的云层像浸透墨汁的棉絮,沉沉压在洛阳宫城鸱吻高耸的檐角之上。太极殿檐下铜鹤香炉里升腾的龙脑香,混着殿外梧桐树下堆积三日的落叶清苦气息,在冰冷如镜的金砖地上洇开一片朦胧雾霭。司马炎枯瘦如柴的手指反复着案头错金镶玉的镇纸,那上面 "万年永宝" 的铭文被常年得泛起温润的光,指腹却因用力而泛起青白,目光像凝固三日的蜡油,沉沉落在阶下侍立的杨艳皇后身上。彼时她鬓边三串珍珠步摇随行礼动作轻轻颤晃,每一粒珍珠都凝着将坠未坠的水光,正用纡徐却带着青铜钟磬般金石之音的声调,复述着太学博士刚用紫毫笔誊抄的奏疏 —— 自长子司马轨去年孟夏在辟雍听讲时,被穿堂而过的穿廊风激出肺疾夭折后,这己是她本月第七次在御前奏及储君之事,每一次开口,都像用淬了冰水的银针,在皇帝日渐僵硬如古玉的心上细细扎刺。
御座旁那架六曲鎏金屏风上,杨贵妃醉酒图的螺钿镶嵌在烛火下明明灭灭,恰如皇后眼角未拭的暗红泪痕。那是昨夜三更时分,她在显阳殿西暖阁为司马衷缝补蜀锦书袋时,不慎被爆出的烛花燎到食指留下的灼痕,此刻正隔着半透明的苏州鲛绡手套,在广袖中攥成微微发颤的拳,指节泛出的青白透过纱料隐隐可见。偏殿东厢房传来九岁孩童含混的诵读声,"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被念成 "夙兴夜饭,靡有朝矣",尾音拖得像断了线的鹞子,在空旷的殿宇间悠悠回荡。三日前太傅授课时,曾亲眼见这孩子用新得的徽墨朱砂笔,在《礼记?礼运》郑玄注疏旁的空白处,歪歪扭扭画了只长着鹿角的三足小兽,气得年过七旬的老臣花白胡须根根倒竖,拂袖而去时竟撞翻了漆案上盛满徽墨的紫石海,墨汁溅在明黄帷帐上,晕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紫。可杨艳指尖抚过案上那张司马衷昨夜亲笔所书的素白绢帕,上面 "贤德" 二字写得东倒西歪,"贤" 字的 "贝" 部少了最后一点,倒像个张口欲言的孩童,她却突然抬眼,声线陡然变得像冰封黄河下奔涌的流水般坚定:"陛下可还记得泰始元年冬至郊祀?那日酉时骤雨突至,豆大的雨点砸在太庙石阶上噼啪作响,衷儿不顾内侍拉扯,跪在冰冷的青石上,用玄色小衣襟兜回了所有被雨水冲散的黍米,衣摆浸在积水中半日,竟焐出了红疹。他只是心窍开得比旁人慢三春,那份天生的仁厚,却是太学里多少典籍都教不出的璞玉之质。"
殿外突然传来黄门侍郎尖利如哨的唱喏声,"中书监荀勖大人觐见 ——" 划破了殿内凝滞如寒潭的空气。身着三品鹭鸶补子官服的荀勖捧着一叠用皇家专用紫色丝绳捆扎的奏折疾步而入,官靴底的铁钉在金砖上敲出急促的 "嗒嗒" 声,像有人在殿心擂鼓。最上面那封素白羊皮纸奏折上,司空裴秀苍劲如铁的笔迹里仿佛浸着终南山的千年寒冰:"昔郑庄公寤生,因难产遭母武姜厌弃,终致兄弟相残于鄢;今太子言语时常謇涩,临事辄忘前语,恐非社稷之福,愿陛下以史为鉴,熟思慎之。" 杨艳藏在湖蓝色广袖中的手指猛地收紧,新染的丹蔻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肉里,她忽然想起昨日未时在显阳殿召见山涛夫人时,对方捧着越窑秘色茶盏欲言又止,最终只以指甲轻叩杯沿,低声说了句 "曹魏正始十年,曹爽以庸才辅政,终致高平陵之变,三族尽灭",那话音里渗出的寒意,此刻正顺着脊椎如蛇般往上攀爬,惊得后颈寒毛根根竖立。
司马炎突然从胸腔发出一声沉闷如夯的低吼,像被铁笼困住的斑斓猛虎。他猛然抓起案上那枚玄色玉圭狠狠磕在端石砚台上,"啪" 的一声脆响惊飞了梁上栖息的燕子,玉屑如碎星般飞溅,落在御座前那张波斯进贡的熊皮褥上,惊起的尘埃在斜射入殿的光柱里狂舞如魅。恍惚间他看见建安六年的洛水之畔,祖父司马懿身着玄色战袍立在浮桥之上,手持象征朝廷信物的节钺指洛为誓,那滔滔河水声仿佛此刻就在耳膜轰鸣。嫡长子继承制就像太庙前那尊传自周成王时期的青铜鼎,历经两汉西百余载风雨侵蚀,雷打不动地立在丹墀之下,每一道铜绿锈迹都刻着 "天经地义" 西个古篆,在日光下泛着不容置疑的冷光。当值的太史令伏在丹墀下,鹅黄册页上的墨字因手抖而洇开,他记录下这一刻:皇帝陛下凝视着南窗照进的惨淡日光,看见阶下青砖缝隙里的青苔,不知何时己蜿蜒成一条张牙舞爪的巨蟒,蛇信吞吐间似要吞噬整个宫城。最终那支狼毫笔在明黄绢帛上画下决定性的弯钩 —— 笔势抖得如同秋风中飘零的残烛,浓墨在绢帛上晕开的涟漪,恰似将整个西晋王朝的命运,都勾进了这道深浅不一、吉凶未卜的墨迹里。
诏书颁布的那一日,铅云终于裂开一线缝隙,几缕残阳如血,照在太极殿前高达三丈的铜钟上,撞钟内侍用力挥下的枣木槌,发出的声响却异常沉郁,仿佛古寺晚钟带着哭腔。车骑将军杨骏扶着鎏金阙门朱红立柱喘息,他看见自己的亲侄女正从承明门方向款步而来,身上的九章翟衣用赤金线绣着山岳华虫,在暮色中泛着冷冽如霜的金属光泽,腰间悬挂的白玉珩佩随步履轻响,"叮咚" 声每一下都像敲在围观宫人的心尖上。宫墙外朱雀大街上,太学生们正举着松明火把张贴讽刺诗,"驽马恋栈豆,安知千里忧" 的狂草墨字在灯笼光下影影绰绰,墨汁未干便引来百人驻足,有白发老儒抚掌长叹,亦有少年郎掷砖骂街。而显阳殿内殿,杨艳正亲自为司马衷整理太子冕旒,十二串青玉珠垂落下来,恰好遮住少年茫然无措的双眼。她将一枚刻着 "忠恕" 二字的古玉佩系在他腰间,那是从自己陪嫁的三十口樟木箱底寻出的汉初旧物,据说曾伴随东汉明德马皇后走过云台二十八将的风云岁月,玉质虽温润如脂,却透着一股历经千年宫闱风雨不散的幽凉,贴着司马衷单薄的衣襟,仿佛能听见历史深处传来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