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年间的某个暮春,细雨如丝绵般连绵数日未歇,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洛阳宫城的鸱吻之上。当各州郡驿使策马狂奔至承天门时,他们蓑衣下的灾情奏折己被雨水浸得字迹模糊,而太极殿内鎏金铜鹤香炉里的龙脑香,正裹挟着暖雾在十二根朱红盘龙柱间氤氲流转。司马衷斜倚在雕琢着云纹的青玉凭几上,腰间垂落的玉组佩随着他无意识晃动的膝头轻撞,发出细碎如冰裂的声响。当司隶校尉用颤抖的声音奏报洛阳周边流民易子而食的惨状时,他忽然用镶着东珠的袖摆掩住嘴,从喉咙里挤出 “嗤嗤” 的笑声 —— 那笑声尖利如冰锥坠地,惊得檐角悬挂的鎏金铜铃骤然止息,连梁上筑巢的雨燕都扑棱着翅膀惊飞而去。
“父皇您瞧,” 他踉跄着扑到御座前,十二章纹的玄色冕服拖曳在冰凉的青砖上,发间金步摇因剧烈动作而簌簌乱颤,镶嵌的红宝石在烛火下晃出刺目的光。“前几日渠犁国使者进贡的水晶钵里盛着肉糜,臣妾们还嫌腥膻难咽呢。如今不过是大水漫了陇亩,没了麸糠捏的馒头,百姓怎就活活饿死了?” 话音未落,他忽然抓起案上盛满荔枝膏的琉璃盏,用鎏金银匙舀着往嘴里送,琥珀色的糖浆顺着嘴角淌下,在绣着升龙的衣领上晕开暗褐的痕迹,宛如未干的血渍。
满朝文武手中的象牙朝笏 “噼里啪啦” 落了一地,声响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如鼓。白发苍苍的太傅郑冲须髯皆白,此刻扶着蟠龙柱才勉强稳住身形,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不住转动,仿佛要看清这荒诞场景是否为五石散所致的幻梦;尚书令卫瓘的山羊胡抖得如秋风中的芦苇,常年握笔的手指将袖口紫貂毛攥得打了结,指缝间渗出的冷汗濡湿了锦缎官服。殿外的雨势不知何时陡然变大,雨幕中隐约传来灾民聚集在宫墙外的哀号,那声音与殿内水晶帘的叮咚声绞缠在一起,化作一曲悲怆的哀歌。
御座之上的晋武帝司马炎握着朱笔的手骤然发力,硃砂墨在明黄奏章上洇出团栾血痕般的印记。他望着阶下儿子痴傻的笑脸,忽然忆起二十年前在含章殿,年幼的司马衷曾将传国玉玺当作玩具,嬉笑着滚进盛满桐花的青瓷缸里。此刻九龙藻井上的金箔反光刺得他眼眶生疼,喉间泛起熟悉的腥甜 —— 那是常年服食五石散留下的旧疾,此刻却似有万千钢针攒刺心脏。他缓缓放下笔,龙袍下的手指深深掐进御座雕花扶手里,檀木纹理硌得指节泛白如冰,连指甲缝里都渗出了细微的血珠。
“陛下,” 老御史中丞颤巍巍地举起奏章,黄绢上 “人相食” 三个字己被泪水晕染得模糊不清,“弘农郡快马送来的文书里写着,灾民连树皮都己啃光,山野间唯有白骨皑皑,哪里来的肉糜……” 他的话音未落,便被司马衷急切的话语打断:“朕前几日在华林园听见蛤蟆叫,还问左右那是官家的蛤蟆还是私家的蛤蟆呢!这肉糜有何难?传旨让太官署多杀几头蜀地进贡的花猪,再取南海郡送来的鲛人乳,熬制便是 ——” 他说话时眉飞色舞,仿佛在描述一场盛大的宴席,全然未察觉满殿文武脸上凝固的惊骇。
刹那间,殿外的雨声陡然盖过所有声响,如万马奔腾般砸在琉璃瓦上。司马炎望着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铜驼街,那条曾见证万国来朝的通衢大道,如今却布满逃荒者深浅不一的泥泞脚印,宛如大地皲裂的伤口。他忽然想起陈寿在《三国志》中写下的 “苛政猛于虎”,此刻却觉得儿子这番无知言语,比苛政更让人心胆俱寒。当值的小黄门捧着鎏金痰盂上前时,恰好看见皇帝鬓角新添的白发在烛火下微微发亮,如同落了一层未及融化的寒霜,在龙袍肩头积成了岁月的残雪。
这年冬天,洛阳城的灾民在铜驼荆棘间冻死了三千余人,他们僵硬的手指仍保持着抓取食物的姿势,埋骨于呼啸的北风之中。而太极殿的暖阁内,司马衷正用西域进贡的温玉碗喝着鹿肉羹,碗壁上镶嵌的夜明珠在炭火下流转着幽光。当 “何不食肉糜” 的典故随着逃荒者的脚步传遍九州时,江南的文人正在竹简上刻下 “八王之乱” 的序章,刀笔划过竹青的声响与渭水北岸匈奴贵族磨动马刀的声音遥相呼应,共同奏响了晋室倾颓的第一声裂帛之响。殿外的铜驼在风雪中默默矗立,见证着一个王朝如何从这句荒唐言语开始,一步步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