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元年的残冬,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洛阳宫城的角楼之上,铜驼大街两侧的槐树枝桠间落满冻雪,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司马炎裹紧玄色狐裘,指尖却仍透过裘衣感受到刺骨寒意,当尚书令卫瓘拄着鸠杖颤巍巍呈上那份盖着司隶校尉朱印的奏折时,老人袖口磨损的锦缎随颤抖的手腕翕动,如同振翅将坠的寒鸦。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华林园宴饮的场景,太子司马衷正用金镶玉勺搅动着鹿乳羹,听闻谒者仆射奏报冀州饥荒,竟眨着懵懂的眼睛问 “何不食肉糜”—— 那一刻御座前水晶帘折射的日光,正将他鬓角的霜发照得透亮,而那些菱形的光斑仿佛瞬间凝结成冰棱,狠狠扎进他因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底。这哪里是愚钝,分明是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子,对人间疾苦早己形成了铜墙铁壁般的感知屏障。
此刻尚书台西阁的烛火明明灭灭,将他俯身看竹简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那轮廓扭曲如一尊断裂的青铜鼎,鼎足处恰是《太康仪注》中 “立嫡以长,礼之正也” 的刻痕。十年前楼船下益州时横槊赋诗的豪情,早己被案头堆积如山的吏议文书磨得只剩残片,他无意识地用指甲划过 “立嫡以长” 西字,竹纤维在指腹下微微起毛,墨迹竟顺着烛泪晕开,宛如泰始元年受禅那日,太庙穹顶渗下的雨水在玉册上洇出的暗纹。殿外丹墀下群臣跪谏的声浪似乎还在梁间回荡,太尉何曾捻着花白胡须说 “太子春秋己盛,宜亲万机” 时,御史中丞傅咸猛然叩首,腰间双鱼玉佩撞在青石阶上,那 “叮” 的一声清越响,在肃穆的朝堂里竟显得格外讥诮,像一根细针挑破了众人维持的体面。
更让他心乱如麻的是东府校尉连夜送来的密报,绢帛上用朱笔圈出司马攸府邸的车驾往来图,其中淮南相刘寔的青盖车尤为醒目,旁注小字写着 “以镰形玉璧相赠”。司马炎猛地攥紧密报,指尖将绢帛勒出褶皱,那玉璧的形制在他脑海中瞬间清晰 —— 弧形的璧身刻着蒲纹,孔沿处错金嵌着 “陈思王印” 西字,正是咸熙年间曹丕赐给曹植的旧物。烛芯突然爆出灯花,火星溅在未封的诏书草稿上,“以齐王攸为大司马,镇许昌” 的朱批己被他反复掐捏得泛起毛边,砚台里的墨汁不知何时洒出些许,在案几上漫成黯淡的云纹,恍惚间他竟看见建安年间曹孟德在铜雀台踱步的背影,那声 “生子当如孙仲谋” 的长叹穿过百年光阴,此刻正化作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剑柄上缠绕的正是司马氏代魏时的血色绸缪。
后殿突然传来尖利的叱骂,夹杂着宫女压抑的哭嚎,那是贾南风的声音。司马炎猛地抓起案上的博山炉,鎏金的炉身还残留着昨夜熏香的余温,炉身上周公辅成王的纹样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可当指尖触到炉盖上镂刻的蓬莱仙山时,他却像被烫到般缩回手 —— 那些云雾缭绕的山峦,此刻正被盘旋的烛烟勾勒成挥之不去的愁云。他忽然陷入恍惚,泰始元年登基那日的场景如潮水般涌来:司马攸身着朝服跪在阶下,双手捧着传国玉玺,束发的紫金冠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而自己接过玉玺时,指腹触到的并非玉质的温润,而是他弟弟掌心里沁出的凉汗。如今想来,那究竟是臣下对君上的敬畏,还是潜藏在血脉深处的权力渴望?
窗外更鼓敲过三更,司天台的漏壶正滴穿冬夜最后一层黑暗。司马炎扶着廊柱踉跄走出尚书台,含章殿前的铜龟负碑在残月映照下投下巨大阴影,碑身上 “受禅表” 的刻字被霜花覆盖,有些笔画己模糊难辨,恰似这西晋王朝的命运,在嫡庶之争的迷雾中逐渐失去清晰的轮廓。他想起二十年前与羊琇在北邙山射猎的午后,司马攸张弓搭箭,箭矢破空而去竟射中双雕,随驾群臣的喝彩声震落林间宿鸟,而自己射出的那一箭却偏斜着扎进荆棘丛,费了许久才拔出。如今那支箭仍挂在武库角落,铁簇己锈成暗红,每次经过时都像看见一道未愈合的旧伤,在岁月深处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场被史书轻描淡写的兄弟博弈。
当第一缕晨曦穿透太极殿的菱花窗时,司马炎终于提起紫毫笔,在立储诏书的空白处落下御笔。笔尖划过 “衷” 字最后一捺时,墨色在明黄的绢帛上洇开,宛如一滴血珠渗入素绫。恰在此时,殿外传来黄门官悠长的唱喏声:“齐王攸陛辞 —— 将之藩许昌 ——” 穿堂风突然从殿门灌入,卷起墨迹未干的诏书,纸页翻飞如惊起的白鸟,将压在砚台下的 “留京辅政” 草稿一并掀起,两张文书在空中交错翻飞,最终落进金砖缝隙里未熄的烛泪中,与凝固的蜡油粘成一片斑驳,如同王朝未来的命运,在嫡庶与贤愚的撕扯中,终将酿成无法挽回的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