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十年的暮春,洛阳宫城太极殿的铜鹤香炉里飘着龙脑香,司马炎却无心闻香,指尖反复着案头的玉镇纸,青玉上 “守成” 二字被体温焐得发烫。他抬眼望向御座旁垂落的紫纱帐,帐后隐约可见杨皇后翟衣上的山雉纹随呼吸轻颤。“皇后可还记得,去年在辟雍观乡射礼时,衷儿将‘克己复礼’念成‘克己复李’?” 皇帝的声音沉得像殿角的铜钟,“满朝文武憋笑的模样,朕至今难忘。彼时太学博士孙毓的胡须都气歪了,散场时还在廊下念叨‘此非社稷之福’。”
紫纱帐无风自动,杨艳扶着侍女的手 ,十二笄的凤冠在烛火下折射出细碎金光。她垂眸时,珍珠面靥在颧骨处晃动:“陛下可曾记得,黄初三年文帝欲废陈思王,卞太后以‘汝等欲绝我曹家血食耶’力谏?当时中郎将徐邈亦进言‘废长立幼,取乱之道’。” 皇后忽然抬眼,凤目里映着烛芯爆响的火星,“衷儿诞于泰始三年正月,臣僚们于太极前殿奉觞称贺时,陛下亲赐名‘衷’,取‘中正’之意。如今怎可因几句错读便动摇国本?前日元献皇后忌日,衷儿还亲自抄写《孝经》置于灵前,这般孝心,岂是寻常皇子能及?”
殿外突然传来更漏敲击声,三更三点的梆子声惊飞了檐角宿鸟。司马炎抓起案上的立储密奏,羊皮纸在指节间发出脆响:“汝南王亮昨日递折,说衷儿在尚书省披览案牍时,竟问‘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 这般言辞若传至民间,岂不落天下笑柄?前几日司徒王浑退朝时还私下问朕,‘陛下可曾闻太子谓水旱蝗灾为 “天公撒谷戏人间”?’” 他猛地起身,金镶玉的带钩撞在凭几上,发出清越的声响,“昔年汉惠帝仁弱,吕氏专权几乎倾国,皇后难道忘了?彼时右丞相陈平曾叹‘王陵可守正,然难应变’,这与今日衷儿何其相似!”
杨艳缓缓跪坐在蒲团上,玄色翟衣的下摆如水般铺展。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螽斯纹样的锦帕,指尖轻轻抚过帕上密密麻麻的针脚:“这是臣妾怀衷儿时绣的,每一针都祷求他‘宜尔子孙,振振兮’。陛下可知,嫡长子承祧是周武王定的规矩,自周公制礼以来,废长立幼者几人得善终?汉武帝舍卫太子立刘弗陵,霍光辅政时宗室几至内乱,当时御史大夫桑弘羊就谏言‘废长立少,古来祸端’;魏文帝虽贤,仍因非嫡长子受朝野非议,尚书令陈群曾上《嫡庶论》力辩‘固本者莫若正嫡’。” 她忽然叩首在地,九寸长的金步摇重重撞在青砖上,“若陛下执意易储,臣妾愿以颈血溅染这太极殿地砖,为祖宗礼法殉节!正如建兴年间,愍帝欲废太子,皇后梁氏以剑自刎于承明殿,至今青史留名!”
殿角的计时漏壶突然传来水满的滴答声,司马炎望着皇后发髻上摇摇欲坠的凤凰衔珠钗,忽然想起泰始元年登基那日,她身着袆衣陪自己祭天的场景。那时她鬓边还簪着未谢的茱萸,眼下却己生出几缕银丝。“罢了……” 皇帝的声音突然苍老许多,他将密奏掷入烛火,羊皮纸在烈焰中蜷成灰蝶,“只是贾氏女…… 昨日中书监荀勖还密报,说贾南风在太子宫捶杀宫人,那匕首上还刻着‘贾氏专用’西字,这般悍妒,如何母仪天下?”
“陛下放心,” 杨艳膝行上前,执起皇帝微凉的手,“南风虽性烈,然其舅郭彰通经史,其母广城君知礼仪,臣妾己令宫傅每日入太子府讲授《女诫》。前日太傅卫瓘进讲时,还特意让南风抄写班婕妤《团扇歌》。且贾氏乃开国元勋贾充之女,有她辅佐,既能安勋贵之心,亦可防外戚干政 —— 陛下难道忘了,东汉梁冀专权时,便是因皇后无外家支撑?永建年间,顺帝废宋皇后,便是嫌其家族势弱,此乃前车之鉴啊!”
五更的钟鼓从城南传来,司马炎望着窗外渐白的天色,案头的《礼记?丧服》被夜露洇湿了边角。他想起去年在陵云台设宴,衷儿举着酒爵背诵《尚书》,虽结结巴巴却字字清晰,末了还大声说 “愿学武王,定鼎天下”。或许皇后说得对,嫡庶之分乃国之根本,正如殿柱上的蟠龙,缺了一寸鳞甲尚可修补,若断了脊骨便大厦倾颓。当第一缕晨光爬上御座的金漆龙首时,皇帝终于拿起朱笔,在立储诏书上重重按了玉玺,朱砂印泥在明黄绢帛上晕开,像一滴凝固的血。他忽然喃喃自语:“但愿…… 但愿贾氏女能如皇后所言,做个班婕妤般的贤内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