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五年深冬,铅云低垂如铁幕,将长安城重重笼罩在肃杀之中。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细雪,掠过大明宫斑驳的朱墙,在檐角铜铃上撞出呜咽的声响。含元殿内,鎏金兽炉吞吐着龙脑香雾,丝丝缕缕缠绕在蟠龙柱上,却始终驱不散殿中弥漫的凝重。
忽听得殿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转瞬便戛然而止。片刻后,一名浑身浴血的驿卒踉跄闯入,他的甲胄上凝结着暗红血痂,每走一步,都在青砖地上留下深色的脚印。“报 ——” 他嘶哑的声音穿透殿内死寂,将 “江陵失陷,鄂州告急” 的战报掷于丹墀。这一声,惊得殿内大臣们身形微颤,紧接着,便是一声玉笏坠地的脆响,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仿佛预示着什么正在破碎。
紫袍玉带的卢携面色骤变,斑白胡须因暴怒而根根倒竖,宛如炸毛的雄狮。他踉跄着冲上前,猛地扯下腰间象征身份的金鱼袋,狠狠砸向蟠龙御案,震得案头青铜烛台剧烈摇晃,烛火忽明忽暗,将他狰狞的面容映得可怖。“陛下!高骈将军屯兵淮南,麾下神策军皆为精锐!” 他苍老的声音在殿内激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只需赐尚方剑、开盐铁转运使印信,旬月之内必能踏平草寇!” 说罢,他的眼神不经意间扫向身后的田令孜,而田令孜正捻着翡翠扳指,蟒袍下的双腿微微前倾,似是在无声地给予支持。三日前,高骈送来的十车越窑秘色瓷,此刻正安静躺在田令孜私邸的地窖里,而藏在袖中的密信还带着体温,承诺平定叛乱后另有重谢,这让他心中暗自笃定。
纱帐后的李儇死死攥着御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仿佛要将案上的木纹都刻进掌心。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天子透过鲛绡帐,眼神中满是慌乱与无助。他望见另一侧的郑畋,老臣雪白的双眉拧成死结,官服前襟早己被冷汗浸透,在寒意中蒸腾着缕缕白气,脖颈间青筋随着急促的喘息突突跳动,显示出他内心的焦急与愤怒。“卢相所言差矣!” 郑畋踉跄着扑跪在地,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案头堆积如山的灾荒奏报,那些纸张上密密麻麻记录着百姓的苦难,“河南大旱三年,树皮草根皆被啃食殆尽,百姓易子而食!高骈军粮却层层盘剥,每石赋税竟比丰年还重三成!若不即刻蠲免赋税,便是逼着更多良民投匪!”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眼前不禁浮现出洛阳百姓箪食壶浆迎接起义军的惨状,那是民心尽失的悲哀写照。
“书生之见!” 卢携突然暴喝,声音如雷霆般炸响,袖中滚出的玉镇纸在青砖上碎作齑粉,迸溅的瓷片划伤了阶下侍卫的脸庞,侍卫吃痛却不敢作声。卢携眼角余光瞥见田令孜微微点头,这细微的动作仿佛一剂强心针,让他底气愈发雄浑:“先帝时庞勋之乱,正是倚靠节度使平叛!今时今日,唯有高骈将军可担此重任!”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战报,展开时,纸张发出细微的脆响,“请看,高将军半月前己在蕲州大破贼军!” 然而,这战报的真实性,在他急切的语气中,似乎也变得模糊起来。
郑畋突然剧烈咳嗽,身体剧烈地起伏着,指缝间渗出的血珠落在象牙笏板上,晕染出暗红的痕迹,如同一朵朵绽放的血色花朵。他强撑着起身,目光如炬,首视着天子与卢携:“陛下,当年安禄山亦是手握重兵的节度使!藩镇尾大不掉,终成...” 话未说完,田令孜己尖着嗓子打断:“郑相这是要咒我大唐重蹈覆辙?莫非与叛贼早有勾结?” 尖利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惊起梁间栖息的寒鸦,扑棱棱的振翅声更添几分慌乱。
李儇盯着御案上那道蜿蜒的裂痕,恍惚间觉得它正在吞噬整个朝堂,就如同这日益严峻的局势,正一点点蚕食着大唐的根基。当田令孜的蟒袍掠过眼前时,少年天子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就... 依卢相所言吧。”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闷雷般的战鼓声 —— 那是京兆府演练的报捷鼓,本该振奋人心的鼓点,此刻却像催命符般敲打在每个人心头,与远处隐隐传来的更鼓声交织成令人心悸的节奏,仿佛是命运的丧钟在敲响。
郑畋望着卢携与田令孜相视而笑的嘴脸,忽觉后颈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寒风卷着雪粒扑进殿门,将案上的战报吹得七零八落,纸张在空中翻飞,如同这个王朝飘摇的命运。他没看见,在两人交握的袖中,一枚刻着 “淮南高” 的玉牌正折射着幽光,那是利益勾结的见证。暮色渐浓,“黄巢自称冲天大将军” 的朱批在雪光中渐渐模糊,而大明宫屋檐下悬挂的铜铃,在北风中发出凄凉的呜咽,似在为即将倾覆的大唐王朝奏响挽歌,那声音,仿佛穿越了千年,诉说着一个王朝的兴衰荣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