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三年(883 年)暮春,当八百里加急战报踏碎成都行在的晨雾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明宫遗址,灰烬下仍藏着未熄的星火。李克用麾下沙陀骑兵的玄甲映着梁田陂的血色残阳,十五万齐军的哀嚎声中,黄巢据守长安的野心如风中残烛般熄灭。彼时,十六岁的李儇正用朱笔圈点着蜀中赋税奏疏,突然颤抖的手腕让朱砂在黄麻纸上洇开,宛如溅落的血滴。素白冕旒撞在螭纹屏风上发出清越声响,滚烫的泪水顺着龙纹金错的案几蜿蜒,浸透了那封被反复的《长安收复捷报》,连 “克复” 二字的墨痕都晕染开来。
三日后,鎏金鸾驾自剑门古道逶迤而出。李儇掀开绣着五爪云龙纹的绛纱车帘,山风裹挟着铁锈气息扑面而来。驿道两侧,折断的旌旗与锈蚀的戈矛在萋萋荒草中若隐若现,蜀地杜鹃凄厉的啼鸣声里,他恍惚看见三年前仓皇出逃的那个雨夜 —— 宫娥遗落的鎏金步摇在泥水中泛着幽光,随行老太监被箭矢贯穿咽喉的惨状,还有母亲临终前紧抓他衣角的冰凉指尖。随着车队北行,荒芜之景愈发触目惊心:往日商贾云集的灞桥,如今只剩半截断碑斜插在干涸的河床,枯藤如毒蛇般缠绕其上;昔日烟柳画桥的曲江池,水面浮着发胀的尸体,白骨在岸边堆积成小山,引得成群秃鹫盘旋嘶鸣。当残破的丹凤门城楼在暮色中浮现,李儇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珠,坠入脚下焦黑如墨的土地,竟惊起几只藏匿的毒蝎。
暮色为坍塌的含元殿披上血色殓衣时,李儇踩着满地琉璃瓦的碎片踏入长安。靴底碾碎的不仅是象征皇家威仪的瓦当,更是大唐盛世最后的荣光。角落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捧着半碗浑浊的野菜汤,她布满皱纹的脸庞上,浑浊的眼睛倒映着少年天子苍白的面容:“陛下,长安的井水都苦了三年啊……”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开了李儇记忆的闸门。他仿佛又看见幼时在兴庆宫骑竹马的场景,那时的长安,春风里飘着芙蓉糕的甜香,坊市间传来胡姬琵琶的清越声响,万国使者捧着奇珍异宝列队朝拜。
夜幕笼罩长安城,李儇独坐空荡荡的宣政殿。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梁柱上狰狞的裂痕投射成张牙舞爪的蛛网。户部尚书呈上的奏折里,触目惊心的数字刺痛了他的双眼:长安在册人口仅剩战前的三成,府库空虚到连修缮宫门的楠木都需从江南千里转运。更夫苍凉的梆子声透过残破的窗棂传来,惊起栖息在残垣上的寒鸦,它们扑棱棱的振翅声,恰似无数冤魂在诉说这座城池的苦难。李儇望着案头空白的奏章,恍惚看见窗外闪过黄巢义军破城时的冲天火光,又浮现出李克用得胜后傲慢的神色 —— 那些曾经陪他蹴鞠的藩镇将领,如今早己拥兵自重;朝堂之上,宦官与朝臣的争斗从未停歇,就像这摇曳的烛火,看似微弱,却随时可能引发燎原之灾。
在这满目疮痍中,李儇缓缓铺开奏章,羊毫笔蘸满朱砂,却迟迟悬在半空。残破的长安如同他颤抖的手,看似握在掌心,实则摇摇欲坠。这位少年天子望着殿外忽明忽暗的残星,不知等待他的,究竟是力挽狂澜的转机,还是坠入更深的黑暗深渊。